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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一年，她还是吴记米店吴大善人的掌上明珠，年方二八，豆蔻年华。
那一年，他还是县城梨园社的顶梁柱，二十出头，英姿勃发。
她从小不爱女红爱读书，不缠足，不禁足，心情好时在自家米店遇到穷人，小手一挥，免费赠送。账房老先生数次苦着脸对吴大善人说，再这样下去，米店要垮了。吴大善人哈哈一笑，大手一挥，随她。慈爱的眼神中泛着泪光：这孩子，心肠好，随她娘。长此以往，她上街游玩之际，总有认识不认识的人恭敬地叫一声：吴大小姐好。看着身边闺中密友炫耀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她觉得更是得意。
他出身贫寒，早年父母双亡，被一个好心的戏班班主收留，不曾想，他对唱戏却极有天赋，各种地方戏，一学就会。自十五岁登台，一开腔，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台下一片喝彩。尤其是他的《霸王别姬》：“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弹剑而歌，铿锵悲壮，唱出了痛失所爱的哀伤，更是唱出了一代豪杰末路挽歌，每每唱完，全场一片寂静，须臾，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台下的她看他，磐石易摧心难摧，壮志凌云入九霄。
台上的他看她，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一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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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自此，她得空就往戏院跑，气得吴大善人在后面捶胸顿足：哪有女孩子唱戏的，学了有什么用，自甘堕落啊。账房老先生在一旁哀嚎：这是要私奔的节奏啊，老爷，赶紧把小姐关起来，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吴大善人横了老先生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随她。慈爱的眼神中又泛起了泪光，这孩子，任性，随他娘。
只要有他的戏，前排正中的位子上必有她的余香。而他得闲的时候，也会在后台教她唱戏。从“兰花手，荷叶掌，握拳如凤头”到京豫越楚昆，她不喜欢《牡丹亭》的虚幻，也不在乎《长生殿》的忧愁，唯独只喜欢“汉军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总是怜爱地用手指刮下她的鼻子，然后指正：这一段的字腔没错，但是剧中的悲伤与绝望总是唱不出来。她嘻嘻一笑，满眼的柔情蜜意。
民国二十七年。
她一直等，等他去她家提亲。
他已经拜托了老班主，八月十五中秋节登门。
刚刚进入盛夏，一夜之间，小县城突然涌入了大批的溃兵，各种传言四起：小日本推行三光政策，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国军打了几个大败仗，去年首都就丢失了，光是南京城就死了几十万人，一时间，人心惶惶，秩序混乱。有钱人都在收拾细软，准备往内地去了。
吴大善人开仓放粮，账房老先生一边着急地问：老爷，这世道混乱，卖个好价钱吧。吴大善人瞪了老先生一眼：除了我们走的时候能带的，其余的全部发放到乌衣巷。老先生一口气噎住了：那是全城最穷的地方，一个子儿也别想收回来了。
她几天都没能出门了，茶饭不思，心乱如麻。吴大善人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你去问下，他要是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吧。她这才喜笑颜开，欢欣雀跃地跑出门了。
偌大的戏院没有一个观众，只有戏班里悲伤哭泣的众人。原来老班主去省城办事，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日本兵，惨遭毒手。而班主待他如己出，国恨家仇，他已报名参军，随溃兵而去。临行前留书信一封，代为转交给她。
失魂落魄回到家，她打开书信，仅有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待驱除胡虏，复我中华，自是相见之日。
敌人已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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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炎热的天气，饥饿和疾病如影随形地紧跟着逃难的人群，而时不时冒出来的劫匪，将大家洗劫了一次又一次。吴大善人没能抗住命运的折磨。
他拉着她的手说：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你娘。那个时候我是穷小子，她是大家闺秀。她心底善良却命薄，我走之后你不要伤心，能与她再次相遇是我最好的归宿。虚弱的声音中似乎透露着一丝喜悦，混浊的眼神中难掩最后的神采。
举目无亲，面黄肌瘦的她随着人群麻木地像前走着，一天又一天，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要走多久。体力不支的她，终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待再次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被一对老年夫妇所救，老爷爷惊喜地说：吴大小姐，你不记得我了？前年我去你店里买米，你都没收钱，上个月走的时候，吴大善人还送了很多米给我们的。没想到转眼就阴阳两隔，唏嘘不已。
乱世浮萍，风雨飘摇，天下之大，何处是家。
去找他。她默默的想，这似乎是她活下去唯一的信念与希望。但是她不会女红，也没学校招教师，幸好她会唱戏。
跟着一个戏班走南闯北，不是更有机会找到他吗。
4.
民国三十年，她随着戏班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遇到过日本兵，土匪，国军和八路军，唯独没有遇到他。
闰六月，戏班应约到了宛城，宛城伪县长的女儿大婚，请戏班唱戏三天以宴宾客。
第一天，宾朋满座，她浮一袭水袖，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声音悠扬婉转，似细雨淋漓，又似杏花扑面，余音绕梁，不绝入耳。台下一片叫好。
一曲唱罢，她再三谢幕，台下不依，前排县长的女儿最是卖力，亲捧一把银元掷于台上，她颔首道谢，一抬头，竟然愣住了：和县长女儿坐一起的新郎官不就是他吗？
曾以为是天涯海角，却不料是咫尺天涯。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却早就认不出来她。他和县长女儿有说有笑，还怜爱的用手指刮了一下县长女儿的鼻子，惹得对方嗔怒说：以前从不刮人家鼻子，又是哪里学的哄人手段。说完两人笑作一团。
她只觉心中一片空白，一段昆剧脱口而出：“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情字难落墨，她唱须以血来和。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唱罢，泪水簌簌而下。台下众人不明就里，又是雷鸣般喝彩声。
第二天，城里出大事了：原来县长的新女婿是间谍，目标是驻扎在宛城的日军头目武藤中佐。头天晚上婚宴后，新女婿邀请武藤中佐喝茶，中途意欲刺杀武藤，却被突然进来的县长女儿打断，新女婿失手被擒，连夜被抓进宪兵队，武藤严刑拷打却一无所获，于清晨亲自将之斩首，并悬挂城门示众，以儆效尤。
她得知消息的时候，生病了。
她挣扎着走到城门处，城门处早就围着一群人，众说纷纭，有的说可惜，有的说有种。她远远看着木笼中的头颅，是那个人吗，为我画眉；是那个人吗，为我梳发；是那个人吗，矢志非我不娶；是那个人吗，一心复我山河！
孤影青灯，她低声吟唱：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一夜白头。
第三天，为了炫耀武力和维持安定，武藤命令继续按原定计划唱戏。
当她一头白发登台的时候，台下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待她开口唱“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境”的时候方才一笑莞尔。
台上的她，莺声燕语，顾盼留情，台下的武藤心猿意马，神情激荡。
当天晚上她就接到了参加县长家“军民一家亲”晚宴的邀请。
赴宴之前，她在后台悄悄藏起一把匕首，就让一切在今天结束吧。她想。
却被一双手拉住了，她回头一看，是戏班班主。班主表明身份，原来这个戏班大部分人都是革命志士，借唱戏之名，打探消息，虽然和他素不相识，但是大家都义愤填膺，决定今天晚上一起动手，火烧庆功宴。
大厅火起的时候，众人乱作一团，意欲夺门而出，才发现大门紧锁，走投无路。大批闻讯赶来的日军被戏班众人阻挡在院子外面。大火噼里啪啦地烧断了房梁，她看着伪县长、武藤等人伏在浓烟中，而门外的众义士却纷纷倒在乱枪之下，她引吭高歌：你方唱罢我登场，莫嘲风月戏，莫笑人荒唐，也曾问青黄，也曾铿锵唱兴亡，国恨家仇，何必问家乡。
… …
她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是县长的女儿，那个女人一脸凄凉：我本来想阻止他，没想到却害了他。他临死之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以为他是和我说的，现在才知道是和你说的。原来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她放声大哭，不是重生的喜悦，却是失去的悲恸。
5.
解放后，她在一所梨园学校教戏，终生未婚。
很多学生都很喜欢这位老师，京豫越楚昆，样样精通，唱得最好的却是《霸王别姬》中的“汉军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精气神唱到了极致，被誉为学校的压轴大戏。
新千年来临的时候，她也走到了人生尽头，病床前围满了领导、朋友、学生，弥留之际，她面带笑容，轻声说道：霸王，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