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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初一,是注定要被写入历史的一天。这一天,赵宋正统余脉、呼声最高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赵构正式上位。
虽然是“众望所归”,但赵构仍是一脸的难为情。当时,他不想急着往龙椅上坐。刚刚经历国破家亡,父皇、生母、皇兄、姊妹、王妃都被掳走,生死未卜,哪有心情啊?再说,金人还没有全部撤走,这么急吼吼地高调上位,总让人战战兢兢。
但一帮大臣们管不了那么多。于是,经过群臣默契地“劝进”“推迟”,“再劝进”“再推迟”,几个回合之后,群臣搬出了“为苍生黎民百姓计”这等大命题,一套不需预演就轻车熟路的上位程序终于走完了。当然,这不能怪他们心急,就好比某商场开业酬宾,搞个东西免费赠送的活动,难免让人们争先恐后。
一片欢欣鼓舞之中,赵构实现了由大元帅向皇帝的华丽嬗变,那帮急吼吼的大臣们也可以排排坐分果果了。看守总理张邦昌送来大宋的传国玉玺,又率百官上表请赵构即位,于是被拜为太保、奉国军节度使;在金人扶植张邦昌为大楚皇帝时,黄潜善第一个把消息告诉赵构,并催促他赶紧登基,因此被封为大元帅府副元帅……其他官员也各自找好自己的座位,对号入座,新朝一派和谐。
历朝历代,做皇帝的要让自己江山稳固,无非要解决好“出路”和“活路”两大问题——帮自己统治天下的文官武将的“出路”和老百姓的“活路”。现在,文官武将们排好了新的座位,算是暂时解决了“出路”,但老百姓的“活路”怎么办?高宗虽然坐上了龙椅,但能不能坐安稳,还是老百姓说了算。高宗明白,门市算是支起来了,但怎么经营,目前还比较难办,他急需一位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明星来为自己代言。
高宗想起了一个人——曾令十万京城百姓伏阙上书要求重用的李纲。
二
高宗一边以“主和误国”的罪名将钦宗时的宰相李邦彦外放,一边拜李纲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宰相),以顺应民意,收买人心。
但李纲接到任命的同时,也接到了一个意外的考验。
新朝御史中丞颜歧在高宗打算拜李纲为宰相的时候,就站出来发难,大呼李纲不适合做宰相,理由很简单:“纲为金人所恶。”高宗简直哭笑不得:这是理由吗?但新政权刚刚建立,他必须以一颗宽容的心对待这个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便说:“我即位,恐怕金人也不喜欢吧?”颜歧无言以对。
但无言以对并不代表颜歧认同高宗的决定。颜歧把自己写的几封反对李纲入相的奏疏盖上御史台的官印后,派公差直接送给李纲,用意很明确:你识趣点,趁早别来,即便来了,我也要把你弹劾走!
但李纲还是来了,还带来一个“议十事”的札子。
这个札子里,李纲对国事、定都、大赦以及治军、整顿吏治和对金防御都有详细说明。当时南宋初建,很多方面的问题都亟须解决,李纲也给出了很好的解决办法,可谓很合时宜。
不过,李纲给高宗呈送札子时,也对高宗说:陛下你批准了,我才敢上任,你不批准,我不敢上任。意思是让高宗必须接受,否则这宰相我是不会当的。这让高宗的脸上多少掠过一丝不快,但考虑眼下用人之急,李纲也是出于忠心,便口头答应。
然而,回过头来细看李纲的札子,有些地方又明显带有文人的义气和个人的迂直,难免矫枉过正。比如李纲在“议僭越”中,把矛头直指张邦昌。张邦昌是宋钦宗时期的宰相,靖康之难后,被金国强立为“伪楚”皇帝,金兵撤退后,他还政赵氏。李纲因此痛斥他身为朝廷宰执,没有一点文人的骨气,国家临乱,不以死明节,还恬不知耻地做金人册封的伪楚皇帝,这样的人应该去死。
当然,张邦昌只是为首的一个,后面还有一大批人,凡是在大是大非上有问题的,都应明正典刑,以便垂戒万世。
李纲有清理门户的意思。但如果真这样清理,无疑要打倒一片。
张邦昌身为当事人,不作解释,任凭李纲往死里泄愤。但张邦昌的追随者们可不会坐视不管。知枢密院事汪伯彦首先站出来,在朝堂上与李纲吵得脸红脖子粗。
在钦宗朝,张邦昌担任少宰时,一意主和,汪伯彦就是其追随者,与张邦昌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汪伯彦现在是朝廷的当权派,也是主和派,怕过重处置张邦昌,金人会怪罪,不利于议和。
另一层不能言明的隐痛是,高宗即位,汪伯彦以“乳妪护赤子之术”而得志,“自谓有攀附之功”,以为相位势在必得,谁知半路杀出个李纲,嫉妒就像毒蛇一样在汪伯彦的心灵四处游荡。
而李纲表现出的特立独行,不仅让汪伯彦目瞪口呆,也让高宗无所适从。
李纲泣拜,说:“臣不可能与张邦昌同朝为官,只要我在朝堂上碰到他,我一定用笏敲烂他的头,陛下如果非要用张邦昌,那我就罢相。”
按他的逻辑,是与否必须是绝对的,不可能有中间的过度和缓和。
很快,高宗下旨贬张邦昌到潭州(今湖南),汪伯彦恨恨地表示:“李纲气直,臣等不及。”
当初,御史中丞颜歧极力阻止李纲入相,因为颜歧是张邦昌的故旧,他知道李纲入相对张邦昌意味着什么。张邦昌被贬潭州不久,朝廷下旨:请自尽。于是,张邦昌在潭州城内天宁寺被自缢。
三
其实,作为宰相,李纲也知道这个角色在帝国权力中枢的重要性。上任伊始,他就对高宗说:“自古人主,惟论一相。相得其人,则朝廷正而天下之事举;相非其人,则朝廷乱而天下之事废。”
关于宰相的职责,西汉初年的丞相陈平有过总结:宰相除了上佐天子,下亲百姓,还要协调各职能部门,推动政权机器正常运转。
但李纲在践行这一职能时,却多被自身个性所左右。
建炎元年(1127年),李纲拜相,刚到南京行在(这里指天子巡行所到之地),高宗打算给他搞个隆重的接风宴会,就命副相黄潜善去准备。尚书右丞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等帝国大佬——起在南都门外迎接。这对李纲而言,本来是件非常有面子的事。
但李纲一方面上奏说宴会不用搞了,一方面和高宗见面问好之后径直回到住处,用实际行动让汪、黄等人知道什么是热脸贴上凉屁股,一干帝国政要就这样被晾在了城门外。
有史家分析,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磨合机会,但此事之后,李纲与帝国大佬们之间的嫌隙就像管涌一样,开始小股渗漏。
小股渗漏如果不修防加固,势必有决堤的危险。李纲也曾在修防上做了一些努力。
他的军事防务方针是“战方可守,守方可和”,其核心是战。为此,李纲起用张所为河北招讨使。张所为徽宗朝进士,靖康元年,金围汴京,他以书信招募河北兵民,应者17万之多,因此有广泛的影响力和出色的军事能力。
但张所一向与副相黄潜善不和,经常上奏说,黄潜善及其兄长是奸邪小人,不可用,用这等人,对国家不利。因此黄潜善和张所的关系非常不好,李纲常常发愁。
现在为军事防务计,张所无疑是个很难得的人才,但若用张所,黄潜善这儿必定是通不过的。李纲主动找黄潜善示好,说:“现在国家处境艰难,但是四方的士大夫,没有多少愿意真正效力。上次朝廷提议设置河北宣抚司,唯独张所可以胜任,但是张所曾经以狂妄的言辞冒犯过您,以他所犯的罪,再委任他确实不恰当,可是情势所迫,不得不试用他。不如任命他为招抚使,让他冒死立功赎罪,您意下如何?”黄潜善对李纲的主动示好没有拒绝,欣然同意了。
如果李纲都像这样去处理帝国政事,可能也不至于和汪、黄等宰执们闹翻,并最终让自己深陷孤境,使帝国中兴也成为难以企及的梦。
四
李纲主政的一个鲜明特点是,对与自己政见相同的人,肯委曲求全;但对政见相异的人,眼里容不下沙子,决不妥协!
李纲主政后,施行“募兵、买马、括财”的强军方针——“募兵”以增强军力,“买马”以增强骑兵实力,对付金人骑兵,“括财”则劝募民间出财以助,有捐资多者,可给官职作为补偿。
高宗觉得可行,但谏议大夫宋齐愈反对,他说:“民财不可尽括,西北之马不可得,而东南之马又不可用。至于兵数,若郡增二千,则岁用千万缗,费将安出?”
高宗觉得也有道理,这样搞很扰民,现在新朝刚立,还是少惹是生非的好,便让三省停止买马,劝民括财也停止实行。自己的治兵方针遭到拆台,李纲很生气。
就在此时,有人弹劾宋齐愈有政治问题,李纲便向高宗作了汇报。
当初金人在挑楚政权领导人选时,众大臣皆不吭声,唯宋齐愈推选张邦昌。这表明宋齐愈政治立场有问题。高宗让御史台审讯,宋齐愈供认不讳。高宗表态:“齐愈奸佞悖逆如此,岂可不正典刑!假使邦昌事成,置朕何地?”结果宋齐愈被腰斩。
这件事促成了另一场政治风暴。
殿中侍御史张浚与宋齐愈私交甚笃,对好友的被杀,他深感悲痛,继而化悲痛为力量。他累次上书弹劾李纲,从最初的“他擅杀侍从,不可当宰相”,到“他独断专行,堵塞言路”,再到“他让他弟弟带着数千贯家产和数千顶红巾跟反贼联络,不知何意”——由弹劾政事到诬陷谋反,“臣恐国家之忧不在金人,而在萧墙之内”,张浚简直穷凶极恶。
李纲对政敌的不包容,让自己深为被动。
不仅如此,李纲也时常挑战高宗的底线。每当高宗意见与己不合时,李纲便自请离去。高宗也常恼怒李纲专权,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甚至发出“李纲孩视朕”的愤懑。
李纲主政仅七十五天,便遭罢相。最终,在张浚的疯狂弹劾和高宗的心怀不满下,李纲被一贬再贬,最后远放海南。
五
李纲是个“官二代”,父亲是进士出身,累官至集贤殿修撰,家境优渥,重视教育,给李纲的成长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氛围。
绍圣三年(1096年),李纲年方13,跟随父亲在延安戍边。有一次西夏兵数十万围城,人心惶恐欲弃城而逃,李纲跨马扬刀,临城御敌,毫无惧色。
22岁时,李纲以榜首成绩进入京师的太学,这个荣誉,他的父亲曾获得过,他的一个堂弟也获得过,一门三个太学榜首,如此盛事,“时人荣之”。
29岁时,李纲考中进士,得到徽宗皇帝的青眼,名次从乙科特别提至甲科……
可以看出,李纲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一直都是非常有骄傲资本的,也并没经历多少挫折。但是太学毕业之后,一直饱读的儒家经典与治世的脱节,以及官场的腐败,让李纲遭遇了官场之惑。
政和五年(1115年),李纲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到任一个月,便对“内侍建节”“宰相任用后堂官”颇多非议。他的另一个过激举动更在大宋官场掀起不小风波:他居然拿着上朝奏事用的笏,追着官员狂打,直至把人打跑。这在当权者看来,简直有伤斯文。这些过激举动,也反映出李纲是一个对社会现状不满,而急于改变现实的青年,简而言之——愤青。
这三件事,导致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李纲触怒权贵,直接被外放。
宣和元年(1119年),京城水灾。此时,李纲刚复出一年,按规定不能言事,但他却上书直指当权者蔡京,指责其穷奢极欲,只顾劳役工役,搜集花石纲,使得国库亏空,无财力兴水利。很快,李纲以“越职言事,议论不当”被远贬福建。
李纲一生在朝二十余年,却经历了六起六落,既有官场腐败的缘故,也与他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个性有关。
如果说,胸怀决定未来,那么李纲的宰相生涯势必也决定了南宋的格局。
李纲历仕徽宗、钦宗、高宗三朝,目睹了生灵涂炭,经历了王朝的山崩地裂,感受了国家的生死存亡和命悬一线。但在历史重新洗牌后,他也迎来了自己的时代——真正属于他的时代。但这一切来得实在仓促,仓促得他都来不及精心装扮就被推上场;同时,他在舞台上停留的时间也很短暂,短暂得来不及将精彩绽放,就被清场。
而在他之后,新政尽废的南宋进入了“中原盗贼蜂起”、奸臣执政的黑暗时期。这,是历史的宿命,还是李纲个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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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齐 谐
文章来源|《百家讲坛》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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