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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鬼首天龙 作者授权百年树人微信平台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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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诒和女士与贺卫方先生合著的《四手联弹》,我买了一本。其中有一篇“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张岱”。
关于章诒和女士，许多人都看过她写的书，她所写的那些并不如烟的人和事儿，令人动容，唏嘘不已。在她的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以及那种傲然高贵的精神气质，让人肃然起敬。那么，这位能让章女士推崇备至的晚明张岱又是何许人也呢？
张岱，“好精舍美婢，好鲜衣美食，好骏马华灯，好烟火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好诗书”。其人，“经史子集，无不通晓，天文地理，靡不涉猎”。综上所述，也就难怪章女士对此人青睐有加，另眼相看，发出了生子当如孙仲谋，嫁人就只嫁张岱的心声了。
中国古人一说有谁才华横溢，琴棋书画任何一项都不可或缺，再加上吃喝嫖赌就圆满了。就张岱这位晚明时期的大名士，在以上几个项目里，可以说是个大玩家，几乎无人敢与争锋。可是，这位张岱，却对另一个人推崇备至，崇拜有加，赞不绝口。此人叫阮大铖。
阮大铖，中国历史上晚明时期的一位大戏曲家，不仅有才，而且横溢，这四个字加在一起叫才华横溢。倘若有人要写一部中国的戏剧史，不能没有这位阮大先生。
阮大铖一生共创作戏曲十一种，至今仍能发现看到的，有在当时流传较广且最负盛名的《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合》和《双金榜》等剧目，阮大先生在戏剧方面的水平之高，由此可豹窥一斑，聊胜于无了。另外，阮大铖有《咏怀堂诗文集》数册行世，均已大半散失，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遗憾。
关于阮大铖的戏曲创作，章诒和女士所青睐的一心要嫁的张岱，在他的《陶庵梦忆》中，盛赞阮大铖的戏曲“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这一口气说了五个“出色”，可谓是赞不绝口！
阮大铖在戏曲方面的创作，用“才华横溢”四字形容之，一点也不为过，他的朋友在为其戏曲的序跋中曾介绍说：《春灯谜》一剧三十九场戏，阮大铖写了个把月就完成了。《牟尼合》一剧三十六场戏，阮大铖只写了十六天。当年红朝文人郭沫若创作《武则天》历史剧，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以为聪明绝顶了，若要与阮大先生相比，只能算小意思了。
阮大铖不但能写，而且是一个能导、能演、能唱的昆曲全才。正因为他熟悉戏曲的唱腔、角色的身段、表演的技巧，所以其写的剧本与一般文人写出的剧本不一样，他创作的剧本当然就会有更好的舞台效果。不仅如此，阮大铖编的剧本还相当讲究艺术的悬念，能吊足了观众的胃口。所以，他所写的剧本一出手，就被当年的戏班子争相上演，而且一经上演，无不“倾动一时”。我想，这么厉害的一个角色，倘若生在当今，会砸了多少人的饭碗子？
话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你说的这个阮大铖是不是明末的那个为人不耻的阉党余孽啊？是的，在大明朝最后的岁月里，好像只有这么一个人叫阮大铖。但是，什么叫阉党余孽，什么叫为人不耻啊？说话别这么难听好不好？
阮大铖是个坏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因为我妈妈带我去看过一部电影叫《桃花扇》，女主角李香君由王丹风主演，我妈妈是王丹风的粉丝，特别喜欢这个演员。现在让我回想这部电影的内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记住，就知道里面有个大坏蛋，叫阮大铖，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几年前，在一次出公差的旅途中，翻看台湾历史小说家高阳的作品，其中有一段是《桃花扇》。反正在漫长的旅途中百无聊赖，我便耐着性子看完了这段传奇故事。之后，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开始重新打量起明末的这帮人物来。
高阳的《桃花扇》，说到了阮大铖，是这样开头的：“南京城里有个名字很不堪的地方叫裤裆巷，这裤裆巷里住着一个很不堪的人叫阮大铖。”读书至此，对于高阳先生，我深表遗憾了。要说这位台湾的高阳，以写历史小说见长，笔下的英雄豪杰千千万，牛鬼蛇神万万千，什么人物没见识过啊？怎么会以如此不堪的笔触来描写这位明末的大才子，中国史上最杰出的戏剧艺术家呢？
接下来，高阳开始讲桃花扇的故事了。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这段传奇发生的时代背景吧。在明朝末年，有一个非法组织叫复社，这个组织的几位重要成员都是名动一时的青年才俊，若论出身，都有背景有来历，说白了，这是东林余脉。几位公子，秉承了东林党人的光荣传统，以议论国事为能，心忧天下兴亡。每当他们在一起相聚之时，除了奢谈朝政和品诗论画之外，还有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要痛骂一个人了，这个挨骂的人就是阮大铖。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句话不知道是古人云过的，还是俗人说过的，反正是个中国人就听说过，都把它当作警世格言，出来进去的都陪着小心，惟恐一个不周到，就得罪了那所谓的小人，让自己一辈子不顺畅。可是这位阮大铖先生，半辈子倒霉催的，不是因为得罪了小人，恰恰相反，他得罪了一帮君子！
阮大铖是如何与东林党人这帮所谓的正人君子们结怨交恶的呢？说来并不话长。在天启四年，吏科都给事中出缺，当是在朝廷里呼风唤雨的大佬是东林党人左光斗，因为这个人在天启皇帝继位登基的时候立有大功，所以深受天启皇帝倚重，此时的大明王朝，东林党人满朝林立，气势极盛。
吏科都给事中出缺，左光斗通知在家赋闲的阮大铖，让他速来京城递补。阮大铖接到通知之后，一路屁颠，风尘仆仆，但等他赶到京城的时候，左光斗却对他东张西望，建议他暂补工科都给事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吏科都给事中这个位置，东林党的另外两位大佬更加属意于另一位同党中人魏大中。要说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左光斗向阮大铖说明缘由，再好言安慰他一番，我想阮大铖也不会因此气恼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是左光斗对于阮大铖顾左右而言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就让阮大铖十分恼火了：你们拿我阮大铖当猴子耍了吗？
知道了事情真相的阮大铖把心中的懊恼藏在心中，在左光斗面前什么也没说，等出了左家大门，一转身奔大太监魏忠贤的外甥家里去了，一番运作之后，终于得到了吏科都给事中这个职位。至此，阮大铖与东林党人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可以说是深仇大恨，而且不共戴天。等到了崇祯继位当了皇帝，扳倒了魏忠贤，阮大铖名列阉党成员之中，因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罪过，并没有受到什么重大处罚。但是，东林党人却始终不能原谅阮大铖。
我查看过一些资料，有人说东林党人之所以遭到魏忠贤的毁灭性打击，跟阮大铖的背叛告密有关，我觉得这个说法不太靠谱。因为东林党人不是地下党，彼时的大明，东林盈朝，气势极盛，在社会上也有极好的声誉，人人以东林党人为荣，用得着他阮大铖告密揭发谁是东林党人吗？还有一说，讲阮大铖每次去魏忠贤家走动，都行贿魏忠贤身边的家奴，在他走后，把递上去的名片以及书信之类的物证都给予销毁，所以在给阮大铖定罪之时，没有找到他深度勾结魏忠贤的证据，我认为这个说辞完全是凭空想象了，那魏忠贤是何等人也？他阮大铖敢在魏忠贤面前耍这个花枪？其实，阮大铖之所以对吏科都给事中这个职位势在必得，不过是怄一口气罢了，走马上任没有多久，他就挂印而去，回家写剧本去了。人家家里养着戏班子，不指望朝廷发银子过生活。
接下来继续说高阳的《桃花扇》传奇。在当时的南京城，有一个名妓，叫李香君，这位美女被妈妈桑精心调教了很多年，终于可以出来卖了。不仅要卖，还要卖个好价钱！那个时代，这种名妓第一次出道入行，被人破处开苞，叫“梳拢”，这个“梳拢”之人是要出大价钱的。李香君这种名妓，要做她的“梳拢”人，你光有银子有地位还不行，你还得有才华有名望，举手投足还得有范儿。李香君虽然是个妓女，但不是个俗人，最后入她眼神的人是复社的四大公子之一，侯方域。《桃花扇》传奇从这里开始了。
一次偶然的邂逅，侯方域侯公子与名女人李香君相识了，二人一见钟情，彼此以爱相许，以桃花扇坠为定情的信物，相约佳期如梦。但是，人家李香君毕竟是经过妈妈桑多少年的调教培养出来的色艺双全的有名美女，这可是需要真金白银投资的事业。你侯方域看上人家了，人家也答应你了。但是，你得从腰包里掏银子出来，除了给妈妈桑的一份财礼金不说，还要在南京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大张盛宴，要广告天下，名花有主了！无奈，当时的侯方域公子，囊中羞涩，实在没有几个钱可以操办这个大喜事。
就在侯方域侯大公子为钱犯愁的时候，有好朋友上门来了，奉上三百金来，说兄弟啊，哥知道你的心事儿，不就是缺几个钱么？有哥在，万事莫愁，这三百金你先拿去用着，跟咱弟妹先入了洞房，成就一桩美事！侯方域喜出望外，可是这多让人不好意思啊，兄弟何德何能，让兄台如此厚爱？人家说你就别客气了，先办喜事吧！于是侯方域大大方方漂漂亮亮地为李香君置办了四季服装和金银首饰，光珍珠玛瑙翡翠玉石就装了满满一大箱子，然后在南京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大张宴席，然后大红的灯笼高高挂！
侯方域与李香君就这么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成全了一桩没事。等到雨过天晴之后，两个人琢磨着，是谁这么仗义啊？一出手就是三百金，如此阔绰的台面，侯公子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自己还有这么一位好朋友。于是，把那位送银子来的朋友找了来，要问个究竟。这位仁兄告诉侯方域：这三百金，出自阮大铖之手！
侯方域听说自己所用的银子出自阮大铖之手，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啊？我平时跟复社那几个哥们没少骂他老人家，他这么做，让我情何以堪啊？那位送银子给侯公子的朋友解释道：阮大先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结交侯公子，请公子在复社那几位小爷面前通融一下，能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别吃饱了喝足了就以骂阮大先生为消遣就是了，这个不情之请，还需侯公子多周旋则个！
要说这侯方域也是个有面子的人，听说这番解释之后，心中释然，随口就说道：“好说，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阮大铖也是人啊！”他的话音未落，在一旁的李香君已经柳叶眉倒竖，杏核眼圆睁，怒发冲冠了：“阮大铖是什么东西？阉党余孽！他的银子，本姑娘嫌脏！”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身上佩戴的金银首饰摘了下来，摔在地上，随后又是一系列破坏性动作，把侯方域用阮大铖的银子给他置办的礼物全给砸了！这位秦淮河畔的名妓，如此刚烈的举动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阮大铖引为奇耻大辱！
读《桃花扇》至此，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不知道这是高阳凭空杜撰的情节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我觉得这李香君做得过分了！做人是不可以这个样子的！我想，即使你再瞧不起阮大先生的道德人品，你不屑于使用人家赞助的银子，得知真相之后，你温言好语地表示感谢之意，把钱财礼物退了回去也就是了，何必如此羞辱人家？心念到此，我对这秦淮名妓李香君油然而生出一股厌恶之情，对阮大铖倒无由地产生出一股同情之意。但我有点不相信这个事真实地发生过。
由读《桃花扇》，让我对阮大铖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我开始关注历史上的这个人的举动了。如果说李香君的刚烈决绝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话，还有几段情节更让我大跌眼镜。由于阮大铖与东林党人交恶，很多过去的好朋友反目成仇，他也好生后悔，此后几番想方设法与东林党人套近乎拉关系，想重修旧好。但是，东林人物不给他机会，誓必以置阮大铖于死地而后快。
有一次，阮大铖在家里宴请东林党人物周钟等人吃饭，周钟的弟弟后至，言谈之间，一语不合，二话不说，掀翻酒桌，砸坏桌椅，然后扬长而去。在场的周钟，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很有可能在他心里，还认为他弟弟砸得好，砸得妙，砸得阉党呱呱叫呢！说真话，看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
纵观阮大铖的一生，由于与东林党人交恶，站在了“正人君子”的对立面上，并且始终不能得到人家的原谅，在历史上被划入小人之列；更由于最后的投降满清，似乎更加说明了这个人的品格低下，绝非志节志士。但是，他阮大铖还有其他出路好走吗？要说这阮大铖不仅才华横溢，本身又是个富佬款爷，他本没必要出来做什么劳什子的官的，人家不缺银子！阮大铖之所以做官心切，我想无非是想满足一个中国式的知识分子的心理需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多么崇高的一个人生追求啊！可是，他有机会吗？
崇祯皇帝在北京上吊之后，南明弘光小朝廷在南京建立，由于马士英有拥立之功，在南京主政，阮大铖得以复出。这让马士英也身背千古骂名。其实这马士英并无过错，他之所以引用阮大铖，是因为他非常崇拜这个人，他认为这个人的才华可堪大用。但是，东林党人拼死力争，以去阮为天下第一要事，其劲头远在抗清之上。似乎天下之兴亡，全在阮氏之进退。终于在阮大铖的自卫反击之下，东林党人再次遭到重创，弘光小朝廷也由于内部的争斗，虚弱无力，满清大军压境之日，顷刻崩溃。顺便说一句，马士英始终没有投降满清，弘光政权崩溃之后，他逃进深山，削发为僧，经人检举，被满清军队抓获，砍下了头颅。
想起阮大铖，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总是明末的那些所谓正人君子们猥琐龌蹉的形象，虽然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正气凛凛，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一副屌样！这篇文字码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曾经读过卢梭的《忏悔录》，开篇即是他的那段名言：“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我想，倘若这段话语出自于阮大铖之口，东林诸君会作何感想，作何回应呢？我以为他们一定会把自己的语音调高八度，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我们都比这个人好！古人有云：知耻者近乎勇。我说：无耻者全无敌！
大明王朝是中国史上皇权专制社会的极品样板，不论是从极权体制的构造上，还是对自由思想的钳制上，软硬两手，浑然天成，让读书人除了在八股考试中破格而出之外，别无它路可走。明朝的君们很操蛋，明朝的臣们很无聊。即使那些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东林人物，虽然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壮举，其实不过是以另一种身段向独裁者的撒娇邀宠罢了。大明朝的才子们，既不能中兴这个日渐腐朽的王朝，更无能挽救这个王朝的行将灭亡。
大明朝，在满清八旗铁骑入山海关之前已经灭亡了，它并非亡于异族之手，而是亡于黔首草民。在大明朝最后的岁月里，那些所谓的国家栋梁和社会精英们，无不以谩骂阮大铖博取高名彰显风骨，因为不骂阮大铖，他们就无法表达自己高尚的品格，忠贞的气节。其实，倘若没有阮大铖可骂，他们就是一个个的狗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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