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佳句赏析
今天,一位德高望重的古典文学研究大家——叶嘉莹先生来到《名家讲坛》栏目啦!火速搬板凳到前排听先生讲述陶渊明的诗歌世界吧!
特大喜讯!《名家讲坛》栏目迎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古典文学研究大家——叶嘉莹先生。先生擅长用敏锐的艺术感觉和清晰的理论表述,来揭示古典诗词的文化内涵与审美风貌。先生的著述和讲学,在世界范围内都有广泛深远的影响。先生对于古典诗词的研究、普及、教育事业,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先生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是北京师范大学的老校友,是师大人的老前辈。我们有幸得到先生的亲口允许,并且得到几位叶门高足的支持和帮助,将先生最近几年的演讲稿编辑成若干单篇文章,在《名家讲坛》栏目中依次发表。今天,我们推出第一个系列(“叶嘉莹讲陶渊明”)的第一集:《陶渊明的“真”与“妙”》。预告下一集的内容是《隐士陶渊明的做官经历》。愿广大读者跟随叶先生的讲述,在陶渊明的精神与诗歌世界中徜徉涵泳、乐而忘返。
陶渊明的“真”与“妙”
文/叶嘉莹
我今天非常感动,我没有想到有这么多爱好中国古诗的朋友们。我是从很小时候就读诵古诗,就被古诗所吸引了。所以我在天津南开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一些人来作访问,就访问到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就跟他们说了一句,她说“我的妈妈就是爱她的诗词”,我真是爱我的诗词。而且跟我比较熟的朋友也知道,我的一生不是很顺利地走过来的,不管是精神上的、物质上的、生活上的、感情上的,我都经历过很多的挫折和苦难,而我现在还能有这么好的身体和精神,可以跟大家谈讲诗词,这完全就是因为我对于诗词的爱好给了我这样的精神,给了我这种健康的体力,所以我真的是爱我的诗词,我也感谢我的诗词。
我们要讲的内容是陶渊明的组诗,“组诗”就是成组的诗,一个题目写了很多首。如果你偶然看见一个景物,引起了你的感动,就是刹那之间的一个感动,这个时候,你也许写一首诗就够了。比如宋朝诗人做杨万里写过一首小诗,说“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他说你要不然就下一场大雨,要不然你就不下,你下这么三点两点的,稀稀疏疏的雨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是“似妒诗人山入眼”,说这个老天爷就是嫉妒我,嫉妒我怎么看到这样美丽的山,所以他就下这个小雨,“千山故隔一帘珠”,所以这个雨下得象是挂了一层珠帘,故意不让我看得清楚。这首诗当然也写得很美,可是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偶然的景象、偶然的感受,所以有一首诗就够了,把他的感觉说完了。
可是组诗都是有很深厚的感情,内心有很大的感动,一首诗真是说不完,所以才写成一组诗。中国有很多诗人都写过成组的诗,这个“组诗”的性质有很多的不同,有的一组诗里边,第一首诗、第二首诗、第三首诗,没有一定的次序;也有的组诗排在一起,它的第一首、第二首、第三首,都是有一定的次序,不可以随便地更改的,这样的组诗,我以为最有名的一组诗就是杜甫的《秋兴》八首,这是杜甫流落在四川夔府的时候所写的,他从夔府秋天的巫峡景色引起他的兴发感动,因而怀念长安、怀念朝廷,他要写几十年的朝廷的政治的战乱兴衰,要写他自己几十年来的流离艰苦,这哪里是一首诗可以写完的?所以他要写八首诗。
而陶渊明的诗呢?其实陶渊明留下来的诗不多,只有一百多首,跟中国的那些大诗人不能相比。白乐天的诗有多少首?人家说“乐天长短三千首,不及韦郎五字诗”(《和孔周翰二绝·观净观堂效韦苏州诗》);而陆游自己说“六十年间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所以你看,人家白乐天可以写他三千首,陆游可以写他一万首诗,而杜甫李白也都有八九百首诗流传下来,陶渊明不过一百多首诗而已,所以比起那些个大家来,陶渊明写的诗真是太少了。而陶渊明的一百多首诗里边,就有很多是组诗,例如他的《形影神》三首是讲生死的问题;《归园田居》五首是写他回去种田;《拟古》九首是写晋宋易代的哀悼;《杂诗》十二首是写生命无常,在短暂的生命之中各种的杂感;《咏贫士》的七首是写对于“固穷”的持守;《读<山海经>》十三首是借着神话传说表现对世事的悲慨,等等。
杜甫的《秋兴》八首写的是几十年的个人身世、国家盛衰的变化,陶渊明不是,陶渊明的组诗都是写他自己内心的活动,是他思想、心灵、精神、感情之间的活动,都是他所考量的人生的重要问题。陶渊明是非常有特色的一个诗人,他的诗文字都非常简净,不像中国有一些人的诗,象李贺,人们说他是个“鬼才”,他总写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象韩退之,喜欢用散文来写诗,写些稀奇古怪的句子。不用说李贺跟韩愈,他们是爱好奇险;那么还有象李商隐,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无题》)写得如此的华丽。可是陶渊明不像李贺、韩退之这么好奇险,也不像李商隐这样的华丽,也不像杜甫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些个诗人,当他们写诗的时候,都有一个“为人”之心,就是是我写了这首诗以后,别人会对我怎么样看,我会得到怎么样的评价,所以这些个人就是要奇险,是要华丽,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而白居易说,我写诗要让“老妪都解”,要让那个没有读书认字的老太婆都能够懂得,他是故意要求每一个人都懂。
可是陶渊明的“简净”不是有心要去要求的,陶渊明是“任真”,就是任凭我自己最真诚的自然流露,如果我的情思是复杂的,我在诗里边就把我的复杂表现出来,我如果是简单就是简单,至于你们懂不懂,陶渊明没有考虑到这样一个问题。所以他不是“为人”的,他是“为己”的,陶渊明被后代很多人赞美称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陶渊明的“任真”。苏东坡曾经说过这样的两句话,他说陶渊明这个人,“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东坡题跋·书李简夫诗集后》)
赞美陶渊明“真”的不止是苏东坡,辛弃疾也写过一首词来赞美他,他说陶渊明“千载下,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没有一个字不是出自内心的、真淳地写下来的。所以现在就说了,我们常常说文学创作的修辞,“修辞立其诚”(《易传·文言》),什么样的文学是好的文学?你有真的感觉、真的感情、真的思想、真的见解,特别是作诗,情动于中,所以“修辞立其诚”,那么说真就是好的吗?
我当年在台湾大学教书,那时我们的课是“诗选及习作”,我们不但要选诗来读,还要教学生来作。有一个学生就作了一首诗,我常常举他这个例证,说“红叶枕边香”,我说这个不大合乎常理,第一,我没有闻到红叶有什么香气;而且红叶都长在山上,“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这都在山上,怎么跑到枕边了?这就不通了。他说老师你不是说“修辞立其诚”吗?我写的都是真的,他说这是我的女朋友送给我的红叶,上面还有香水,放在我的枕边,这不是“红叶枕边香”吗?所以这个“修辞立其诚”的“诚”就很难说,可是你要知道,这个文学总是写给人家读的,所以这个文字我们就说了,文学要有一种感发的力量,这感发的力量不但从作者而言,你是因为有了感发才写的,而当你这个感发力量表现在你的作品之中,这个作品就要带着你的感发力量去给这个读者,这正是诗歌、文学的生生不已的生命。你写出文字就是要给读者看的,所以一定要把他的生命能够传达出去,是要给读者去看的。我现在举他的例证,虽然不是很让人了解,但是还不是很坏。
所以我们说“诚”, 不是只要是真的就是好的。如果你拿一块透明的、没有渣滓的水晶石给人看,说这是真,这是水晶的本色,它真是清纯、真是透明,那我如果拿一根粉笔给你看,说这也是真的,但它既不清纯、也不透明,上面有很多污点,所以不是说你只要真淳、只要透明就是好,而是要看你这个本质,你在真淳之中所表现的本质是什么?你是水晶还是粉笔?所以真淳之中就有一个本质,而且这个本质又有种种的不同,有的是简单的,有的是繁复的。
陶渊明的诗之所以妙,也是苏东坡赞美他的,说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和陶渊明诗集引》),刚才苏东坡是赞美他的人,说他是任真的,不是虚伪的面目,不是人为的,这是他做人这一方面;那么他作诗这一方面呢?也是苏东坡说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看起来非常的质朴,陶渊明就是我心里面怎么想就怎么样写,“我手写我口”(黄遵宪《杂感》),我不是要故意要做的漂亮让人赞美,我也不是要故意要做得简单让你们都懂,我的心里怎么样活动我就怎么样写,所以他的诗看起来是质朴是简单,可是实在是非常妙。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就举了一个比喻,他说陶渊明诗就仿佛是什么呢?仿佛是日光,是“七彩融为一白”。你看那日光,很单纯的一个白的亮的颜色,可是你用三棱镜一透视一折射,你就发现它里边原来是有七彩的。陶渊明的诗也是如此,你看他一句诗,它就非常简单,但是它里边的情思、意念、精神、感情的活动是非常繁复的,所以苏轼说它“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癯”是瘦,看起来它没有什么辞采,就是很死板地在那里,可是它实在是“腴”,“腴”是丰美,非常丰美的。不但苏轼赞美他,辛弃疾赞美他,宋朝诗人陈后山也赞美陶渊明,他说“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与游丞相》),真是说得好。他说陶渊明不是为做诗,他是写他胸中,胸中的什么呢?是胸中之情?胸中之意?他说不是,他是写他“胸中之妙”,真是妙,陶渊明的胸中真是妙。(汪梦川整理)
作者介绍:叶嘉莹,号迦陵。生于燕京旧家,40年代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为诗词名家顾随先生入室弟子。50年代在台湾大学任教授,并在淡江与辅仁两大学任兼职教授,60年代赴美任密西根州立大学、哈佛大学客座教授,并曾在美国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校访问讲学。后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89年退休后,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自70年代末返大陆曾在多所院校讲学,并被南开大学、四川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聘为客座教授,及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现任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主要著作有《迦陵论词丛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灵谿词说》、《唐宋词十七讲》等数十种。
栏目主持人:谢琰,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章黄国学主编。
-----------------------------------------
特别鸣谢
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
敦和基金会
-----------------------------------------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