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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能喜欢上一本甚至一个系列的奇幻作品,以至于废寝忘食去啃掉那些大部头呢?
不要误会了,篇幅相对短小的奇幻小说通常也不会非常短。只是和那些恐怖的系列作品相比,其实单册讲完故事并且厚度不是那么夸张的作品也许更有趣,更适合上手。
与其被《魔戒三部曲》、《龙枪编年史》或者《时空之轮》、《冰与火之歌》之类的大部头吓得从此对奇幻作品退避三尺,不如试着读一些其他的作品?
《阿拉桑雄狮》,推荐给喜欢奇幻故事但讨厌长篇的朋友,和所有认为“奇幻故事就是瞎编故事”的人。
奇幻故事没有魔法,阿拉桑也没有雄狮
在尝试向各位推荐《阿拉桑雄狮》时,我一时间失去了言语——因为的确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就是一本标准意义上的奇幻作品,是最典型的史诗故事,甚至本身都没有什么绝妙的逆转展开和新奇设定。和同时期诞生的大部分奇幻作品一样,它带着新时期奇幻作品的鲜明特色——学究气不是那么重,读起来也并不是特别晦涩。读完之后你会大赞其妙,但又很难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作为一本奇幻小说,《阿拉桑雄狮》没有为魔法留出位置,啊,是的,就从这说起吧。
我们愿意把奇幻小说中塑造的分类为“高魔世界”和“低魔世界”,而区分的方式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总会跟“魔法的浓度”——简而言之就是跟法师、巫师、祭司、牧师之类“魔法单位”的能力界限有关。
很多人认为对魔法的描绘是奇幻小说阅读乐趣的源泉,所以《精魂火祭》十分好看,而《魔戒》则特别干涩;也有其他人认为魔法越多,故事就越无趣,所以《时光之轮》简直就是神经病作品,而《冰与火之歌》的攻心故事才真正妙趣横生——毫无疑问是口味差异的问题。
但通常——通常来说,再低魔的故事也有魔法的踪迹,无比绚丽的高魔故事,本身也肯定是一波三折的史诗故事。
所以说,作为一款完全没有魔法什么事儿的奇幻故事,《阿拉桑雄狮》就显得十分的奇妙。
另一个有趣之处在于,虽然题目名为《阿拉桑雄狮》,这本书讲述的却是名为阿拉桑的半岛上雄狮已死,群狼并起的乱象。
“现在,卑微的兽群占据了这里,
他们知道,
雄狮已去,永不再来。”
历史是最好的史诗
其实《阿拉桑雄狮》是一个历史故事——这毫不意外,历史本身就是最好的故事,不是吗?
根据作者本人的说法,《阿拉桑雄狮》改编自西班牙史诗《熙德之歌》,而小说的故事虽然并不完全是《熙德之歌》的模式,但也确实有浓重的民族史诗的影子。
欧洲南端的伊比利亚半岛在历史上一直是北非政权和欧洲政权争夺的焦点,在光复运动彻底结束之前,基督徒和穆斯林在这里爆发过大量的冲突。简而言之,这个半岛上发生的故事就是基督教文明与阿拉伯文明纠结的过程——伊斯兰文化曾在这里曾创造出无尽的辉煌,而北地的基督教的光复运动也同样可歌可泣。伊比利亚半岛是文化尖锐对立又相互融合的交锋之地,这里是最华丽的舞台和最混乱的战场,在这里你能看到信仰、财富、知识的对立引起的各式各样的离奇故事。
当这些元素被作者编排,打磨,解构和重写之后,就变成了一篇读起来绝妙而扣人心弦的故事。
简单地说,你可以认为《阿拉桑雄狮》就是重写伊比利亚半岛兴衰的史诗。
但史诗是已经完成的故事
正因为改编自民族史诗,所以《阿拉桑雄狮》读起来会给人一种奇妙的“阅读历史”的特殊感受——你并非是和故事中的英雄们共同冒险,迎接未知的明天,你是在和人物一起面对既定的命运。
和这种强烈的宿命感相呼应,作者盖伊·加夫里尔·凯似乎对战争场面的描写毫无兴致,阿拉桑最后一位哈里发被刺杀,亚夏人(你猜对了这就是穆斯林摩尔人在小说中的名字)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崩塌为各自独立松散联系的小城邦,而北方的贾德人(基督教徒)正挥师南下,而在这个时间点上,作者着重讲述的却是紧张的战前各方势力的暗中角逐和其中主人公们的恩怨情仇——而当真正的战争爆发之时,小说竟已经接近尾声。贾德人会师南下,亚夏人雄风依旧,本应惨烈的战争作者竟仅用寥寥几笔概括,当最终决战降临之时,全篇的最高潮也不描写本应令人热血沸腾的大战,而是一场扣人心弦又令人心碎的阵前决斗——假若一切的结果早已注定,那这些恢弘的大战又有什么反复讲述的意义呢?
“大场面”被淡化之后,《阿拉桑雄狮》中的人物就鲜明了起来。这些人物的一举一动都拥有非常强烈的舞台感,在这一方面《阿拉桑雄狮》再一次展现出其脱胎于民族史诗的特质,每一位主要人物都惹人喜爱,像史诗中的诗句一样纯粹和直接,但作为一部“扩写史诗”的作品,他们的形象又异常的丰富和饱满。
在这里你能看到稚嫩的孩童成长为冷酷而果断的将领,互为世仇的族人变为并肩作战的好友,梦想杀死异教徒的年轻战士成长为睿智而平和的医师,你能看到同一座城池,今日还喧闹繁盛,明日就变为一片废墟;叱咤风云的王者,转眼间就死于亲信的刺杀;相见恨晚的好友,最终为了大义不得不兵戎相见——一切都如同宿命,但你却从宿命的背后看到了更加伟大的东西。
盖伊·加夫里尔·凯行文极为有趣,在《阿拉桑雄狮》中有很多为主要人物,但却不进行严格的多线叙事,叙事的视角经常从全知视角和人物视角来回切换,还时不时地做出一些娓娓道来的评说,让整个故事的宿命感越加强烈。很多时候恍惚间你会分不清这究竟是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还是一个翔实的回忆录,或者真的是一段切实存在的史诗。我见过不止一个人评价盖伊·加夫里尔·凯“像一位吟游诗人”,我也强烈地认同这种评价。
事实上以个人的浅薄经验,我通常会把奇幻小说(以及大部分小说)分为“画面式”的作品和“声音式”的作品。前者的演出如同电影,读起来流畅而直接(比如《精魂火祭》和《龙枪编年史》),文字能呈现出直来直去的画面感,让人感受不到叙述者的存在;而后者则更多的地以声音的形式出现,仿佛有人向你娓娓道来。而“声音式”的作品也各自不同,有些充满了尘封的气息,仿佛有年迈的学者缓缓讲述,譬如《魔戒》,有些则好像出自酒馆中眉飞色舞的吟游诗人口中,隔着文字你都能感受到讲述者本身的情绪,比如《绅士盗贼》、《黑暗精灵三部曲》和《冰风谷》。而盖伊·加夫里尔·凯的故事则是另一种讲述者的风格——那是喧闹过后,在酒吧有些冷清的壁炉边,有些疲惫但颇有兴致的吟游诗人不疾不徐地讲述故事的感觉,他可能偶尔呷一口美酒,不时拨弄几下琴弦,和自己的听众一样对故事里的悲欢离合唏嘘不已...
正因为如同历史一般,《阿拉桑雄狮》也是一本值得反复品味的奇幻小说。当重新阅读某些段落,看到偶尔浮现的“讲述人”的一句短评,曾经以为只是作者的无心之语,但想起随后即将发生的种种,突然感受到世事之无常...
我想这是《阿拉桑雄狮》这本小说的核心魅力,甚至是这本小说和盖伊·凯其他小说都不太一样的魅力所在(所以我没有推荐《提嘉娜》,老实说这一本读起来可是更加有趣)——这是一本讲述既定历史的故事,而不是“冒险传”。
王朝崛起,王朝崩塌,我们眼前所读的虽然是“现在的故事”,却已经是满目沧桑。
“西尔威尼斯今安在?
贤师智者曾云集,今安在?
舞姬巧笑挪莲步,今安在?
杏树荫下乐声喧,今安在?
煊赫君王引千军,牵雷掣电出宫门,今安在?
可见残垣立断柱,惶惶野兽走其间?
皎皎月光照旧地,却有狼影披银霜。”
时代的千面
在接下来的讲述开始前,我想先为已经跃跃欲试开始阅读的朋友奉上我的第一个小小的帮助和建议。
即便明了《阿拉桑雄狮》是一个基于历史的架空作品,提前已经清楚它是西班牙光复运动的改写,这本书毫无顾虑直截了当的开场方式依然会让所有的读者无所适从,加之(正如很多传统史诗一样)作品的前半段需要所有的关键人物粉墨登场,繁杂(并富有阿拉伯地区风格)的名字将会成为所有读者享受这篇优秀作品的第一阻碍——事实上以我个人经验,在初次阅读《阿拉桑雄狮》的时候,你甚至在阅读流程过半之时才能大致弄明白阿拉桑半岛上势力的关系,弄清楚每个人物的阵营与信仰身份,大部分人都是因为这个而直接停止阅读的(比如说我最初两次的尝试)。
- 阿拉桑半岛:毫无疑问,这就是伊比利亚半岛——它的南方跨越海峡之后的大陆上是一望无际的麦支里帖沙漠,这就对应上了北非。
- 亚夏人:对应历史上摩尔人,即来自北非占领伊比利亚半岛的阿拉伯人。在小说中,他们的信仰非常接近伊斯兰教义,以群星作为信仰。就和穆斯林文化一样,亚夏人的首领也称哈里发——“阿拉桑雄狮”就是他们统治整个阿拉桑半岛之后,全盛王朝时哈里发的称号。在《阿拉桑雄狮》开始时,亚夏的大一统王朝因最后一位哈里发的被刺杀而彻底终结,各大亚夏城邦独立自制分散在半岛上,形成松散的亚夏文化同盟。亚夏人的城邦相对开明,接受异端信仰但是异端者要缴纳额外的赋税(和历史上的阿拉伯文明一样)。他们的神职人员称“瓦祭”。亚夏人创造了繁盛和奢华的辉煌文化,他们的形象类似于“更加世俗化的穆斯林”,与接下来我们所说的“穆瓦迪人”相对。本书的一位主角,阿马尔·伊本·哈兰就是一位亚夏的诗人、刺客、外交家和军事家,是本书中最迷人和捉摸不透的人物。
- 穆瓦迪人:生活在南方大陆沙漠中的亚夏人——对应更加原教旨主义的穆斯林文明,在故事中多以善战和残忍的佣兵形象登场,和奢华而世俗的阿拉桑亚夏人相比,他们恪守原本的教义,生活清贫、简约而虔诚,并更加骁勇善战。
- 贾德人:对应发动光复运动时的基督教文明,在《阿拉桑雄狮》中,贾德人拥有很多哥特蛮族的气质,他们是游牧民,对繁荣的物质文明向往但不留恋,重视荣誉,英勇好战,曾在“雄狮时代”被亚夏人战胜因此盘踞在北方。他们信仰太阳神,在小说中,这种信仰拥有强烈的基督教特色(虽然带有更多蛮族器物崇拜的特质),从他们的牧师鼓动圣战的状态就更加令人熟悉。而贾德人本身分裂为三个联系松散的小型王国,王国的国王互为不信任的兄弟(就和中世纪大量的小型封国类似),《阿拉桑雄狮》的故事正发生在贾德人光复阿拉桑半岛的前夕,即历史上伊比利亚半岛光复运动(书中有一位王后很有伊莎贝拉的神韵,我想你能发现)。本书的另一位主角罗德里格·贝尔是一位贾德人的骑士首领,他和亚夏人阿马尔可以说是《熙德之歌》中主角“熙德”的一体两面(《熙德之歌》中的主人公就叫罗德里格)
- 金达斯人:漂泊、备受压迫的流浪民族,很有吉普赛人和犹太人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并不全然如此。阿拉桑的世界拥有两个月亮,它们是金达斯人的信仰(双月姐妹神)。金达斯是一个苦难、备受压迫的民族,他们的俗语是“无论风往那边刮,雨总会落到金达斯人身上”。金达斯人擅长歌律和医学,虽然颠沛流离,但也坚韧不拔——这是一个很有“戏”的种族,《阿拉桑雄狮》叙事的主视角,就是一位金达斯女医师贾汉娜,一位睿智果敢而充满魅力的女性。
在理顺了各种族的恩怨之后,其实你会发现《阿拉桑雄狮》的故事其实简洁而明了:哈里发的背刺终结了一个统一的亚夏王朝;北方的贾德人蠢蠢欲动欲光复南方,但各国君主貌合神离阻碍重重;南方的亚夏人人心惶惶,但为了阿拉桑雄狮之名,各种阴谋流窜于他们的城邦之中...而在这风云突变的前夕,我们的几位主人公深陷命运的旋涡中。
作为历史故事的重新改写,《阿拉桑雄狮》的故事完全谈不上惊世骇俗,甚至读起来也鲜有独特之处。王朝更迭的故事是别想写出什么花样的,《阿拉桑雄狮》依然如是——但这本书为你展现了一个时代中的无数张面孔,每一个都令人动容。
小说中各式各样的阴谋和死亡,有强奸、凌虐和屠杀,有背叛和侮辱,但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除了那些草草退场的无聊角色之外,每一个都有其自己的目的、信仰和动力——历史是没有对错和善恶的,《阿拉桑雄狮》其中那娓娓道来的故事能让你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贾德的国王虽然不老于事故,但却锐意进取、直率、勇敢、重视荣耀;亚夏的国王虽然残暴而骄奢淫逸,但却长于诗歌,深谋远虑,举手投足拥有摄人的魅力,就连在小说中总被塑造成残忍的反面角色的穆瓦迪人,其形象也非常丰满,他们虽然嗜杀而顽固,但也虔诚而纯粹。
《阿拉桑雄狮》对不同文明的差异塑造总能令人拍案叫绝,因此其中描绘的那些超越了种族和信仰的感情和羁绊才更令人印象深刻。年轻的贾德骑兵对金达斯女医师的爱慕让他对贾德信仰中对金达斯人的恶劣描述产生了动摇;高瞻远瞩的亚夏国王与他的金达斯人结为挚友,直到最后一刻依然不愿牺牲这位睿智的宰相;被解放的奴隶毅然决然地改宗金达斯信仰,更别提阿尔马和罗德里格这一对主人公,他们是一见如故的挚友,也是阿拉桑最顶尖的战士,而他们一个是为亚夏效力的刺客和诗人,一个是贾德领土上最伟大的将领。
在阿拉桑群狼并起的舞台上,围绕着信仰和利益的无尽的杀戮和毁灭仅仅是背景,反倒衬得这些“演员”们的形象无比的鲜明——阿拉桑半岛上有千种面孔,每一个都熠熠生辉。
我本想向各位详细介绍作者冷峻又恰到好处的幽默感,书中对巧合的描述是多么精妙,对情爱的描写是多么的令人脸红心跳,甚至还想着重向各位强调这本书中侧面描绘的那个架空世界中伊斯兰文明是多么的辉煌——
但最终的最终,它其实就是一个美妙的奇幻故事,没有精灵和矮人也没有法师和群龙。
盖伊·加夫里尔·凯,继承者与改变者
盖伊·凯算是一位经历非常传奇的奇幻文学作家,在托尔金老爷子去世的时候,他曾受托尔金之子托付,整理托尔金的手稿。在完成了《精灵宝钻》的整理之后,他本人也走上了奇幻文学创作之路。
可能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托尔金的衣钵,盖伊·凯的作品继承了《魔戒》低魔设定风格,并保持了奇幻史诗所惯有的恢弘气势,但他显然更进一步,将魔法彻底请出了自己的作品。
在《魔戒》大获成功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艰深晦涩的大部头史诗魔幻作品全面取代了曾经风靡的剑与魔法式奇幻作品,但物极必反,很快,叛逆和突破之作品也开始萌芽。除了如今大红大紫的《冰与火之歌》之外,盖伊·凯的作品也为奇幻文学带来了全新的面貌。
盖伊·凯称自己的创作流派为“仿历史奇幻小说”。他喜欢创作架空历史题材的作品,但这些故事都由世界上经典的史诗故事改编而成,盖伊·凯以这些故事为蓝本,加入一定程度上的奇幻元素,修改故事的细节和走向,并用更“现代”、更“奇幻文学”的手法加以描述。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里传达的厚重感常不同于一些经典的奇幻作品——虽然几乎所有的奇幻作品或多或少都是对历史的映射,但很少有作品能像盖伊·凯的作品这般“成为历史”。
作为一个奇幻作家盖伊·凯算相对比较高产,国内的读者其实也对他的作品比较熟悉,因为他的作品有很多都被早早地引入了国内,比如更加广为好评的《提嘉娜》(这部作品的舞台近似中世纪的亚平宁半岛)、《亚波娜之歌》(这一次我们来到了法兰西),和另一部作品《天下》。最后这个作品很有趣,因为它是以中国的盛唐之末的时期为蓝本的——鉴于盖伊·凯本身的诗人情节,我相信你一定能在小说中发现以李白为原型的英姿飒爽的诗人。这本书国内出版的译名为《汗血宝马》,虽然翻译质量谈不上非常优异,但读读外国奇幻大师改写的中国王朝故事,感觉真的非常有趣。
总而言之,虽然说不明白究竟如何精妙,《阿拉桑雄狮》依然被我不厌其烦地推荐给各式各样爱读书的人——衷心希望它也能带给你美妙的阅读经历。
试读段落:
节选的段落发生在《阿拉桑雄狮》故事中段,罗德里格和阿马尔·伊本·哈兰各自因为各自的命运的牵引,纷纷被流放至当时阿拉桑半岛最富饶的城市拉寇萨,罗德里格先于阿马尔到达,并已经被城主巴尔蒂王雇佣,与麾下的150名战士成为了拉寇萨的佣兵;阿马尔到达之后,经过宫廷中的一番精彩的言辞辩驳,巴尔蒂王也决定为阿马尔支付同样的薪酬。在这段简单的对话中,你能看到罗德里格与阿马尔虽然之前素未谋面,但同为伟大的战士,他们立刻惺惺相惜,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
“同意,”伊本·哈兰说,“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被人买下的生意。另外,条款不用搞复杂了,”笑容再度加深,“跟你们向这位瓦雷多朋友提供的一模一样就行。”
“罗德里格爵士带来一百五十名骑兵,”马祖·本·雅夫兰作为在艰难岁月掌管钱袋的人,表现出理所应当的义愤。
“那又如何?”伊本·哈兰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贾罕娜发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在笑。其余几位佣兵队长却都脸色不善。怒火在他们胸中燃烧。
有个来自卡奇的金发巨人上前几步。“让他们打一场,”他用口音很重的亚夏语说,“他说他值那么多,那就让我们看看。拉寇萨有很多一流战士远远拿不到这个数目。让贝尔蒙特和这个人用利剑证明自己。”
贾罕娜可以看出,卡奇人的提议在花园中得到了广泛认同。危险的苗头。一次考验。国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卡奇队长。
“我不这么看。”
贾罕娜·贝·伊沙克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三个声音合而为一,好似经过长久训练,同—句话同时从三人口中说出。
“不能把他们浪费在闲暇游戏里。”宰相本·雅夫兰头—个继续说。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和阿马尔·伊本·哈兰同样说了那句话,他俩沉默不语,再度四目相对。罗德里格也收起笑容。
马祖不再言语。沉寂在花园中蔓延。就连来自卡奇的佣兵队长也扫了两人一眼,悄悄退后一步,只有嘴里在小声嘀咕。
“我想,”伊本·哈兰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轻,贾罕娜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倘若此人与我刀剑交锋,那必定不是为了给任何人助兴,或是决定年薪多寡。请原谅,我不得不拒绝您的提议。”
巴蒂尔王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扭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宰相,最终没有开口。
”我倒有个主意,”罗德里格低声道,“尽管我毫不怀疑伊本·哈兰大人配得上拉寇萨王付出的任何酬金,但我可以理解同僚们为何想要见识一下他的勇气。我愿意与他并肩作战,为巴蒂尔王助兴:我们两人同这位来自卡奇的朋友,以及他选出的任意四个人,今天下午在竞技场上切磋切磋。”
“不!”马祖言道。
“就这么说定了。”拉寇萨的巴蒂尔王道。宰相勉强控制住自己。国王继续说,“我肯定会喜欢这场表演,城邦的民众也一样。让市民为捍卫他们自由的勇士们喝彩吧。谈到契约问题,我同意你的条件,伊本·哈兰。向两位流亡将领提供同样的薪资。说实话,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的确显得心满意足,似乎从机锋暗语的灌木丛间看透了一条出路。
...
当我们本以为接下来将会是一段精彩战斗描写时,作者三言两语之后,就笔锋一转——
待到午后在城墙下方竞技场中的精彩比试结束,晚宴的餐碟杯盏也收拾干净后,伊本·哈兰为他们献诗一首。虽说冬季路途难行,但这首诗还是很快传遍了半岛每个角落。 ...
随后作者又不惜笔墨,描写巴尔蒂王和他的挚友、金达斯宰相马祖·本·雅夫兰推心置腹的攀谈。似乎许久之后,在阿马尔静立在湖边沉思的时刻,我们才能读到一小段对那场决斗的侧面描写:
阿马尔聆听水波拍打脚下的码头石墩。一拍—停,—拍—停,这是整个世界奔涌澎湃的节奏。他的思绪散乱零落,像渔船一样起起伏伏,难以会聚。他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但这并不重要。主要是疲惫,身上的几处淤伤和小腿上的伤口他都不在乎。 下午在竞技场中的比武,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这反而成了令他心绪烦乱的原因之一。
他们以二敌五,卡奇人选出四个最强的拉寇萨佣兵队长—起出战。那些人表情冷峻,明显心怀怒气,希望借此证明自己,而不仅仅是解决报酬问题。这场比武本来只是—场表演,为宫廷和城邦助兴,无需以命相搏。即便如此,那些人头盔后面的眼睛依旧冰冷凛然。 谁也没想到战斗会这么快结束,就像一段舞蹈或是—场大梦。仿佛有音乐从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约约,似有还无。伊本·哈兰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肩并肩、背靠背,同对方五人作战。他以前没见过瓦雷多队长,也从没有过类似的感觉——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那种好似有个分身的感觉,令他心绪烦乱。两个久经锻炼的躯体,就像在一个头脑的控制下进行战斗。他们比武时没说话,更没有互相提醒、通报战术。事实上,比武持续时间之短,甚至没给他们这样做的机会。 伊本·哈兰站在码头上,注视着塞兰娜湖起伏不休的冰冷水面,回忆起下午的战斗,不禁摇了摇头。
大获全胜后,他应该兴高采烈才对。但伊本·哈兰只觉得忐忑不安。如果他勇于面对自己,便该承认甚至还有点害怕。
清风徐来。他迎风而立,视线越过大湖,遥望北方。塞兰娜湖对岸是无人居住的塔戈拉大荒原,再过去则是贾洛纳和瓦雷多。生活在北方的贾德马民,敬拜的是亚夏人在灼热沙漠中惧怕的金黄日头。贾德,亚夏,世人聚集在不同旗帜之下。
阿马尔有生以来,无论比武还是作战,都是单枪匹马,从没想过统帅部队,招揽副手。说实话,他甚至没想过结交朋友。同伴、附庸、助手、爱人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没有真正的友谊——除了他在卡塔达毒死的那个人。
这些年来,伊本·哈兰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必要时可以带领军队赶赴沙场,若是君王垂询便献上妙计奇谋,倘若略有余暇便吟诗作赋,顺便同众多女子——还有几个男人——分分合合。
没有哪段关系能持续下去,也没有哪段感情曾陷得太深。伊本·哈兰没结过婚。他从不想结,更没被任何人说服过。他的兄弟们都有子女,家族血脉足以延续。
......
他当时年轻气盛,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坚不可摧;他感觉整个世界光华夺目,熠熠生辉,充满无限可能。 他如今已不再年轻,就连湖面吹来的凉风,似乎都比十五年前更加寒冷刺骨。伊本·哈兰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懊丧地摇了摇头。多愁善感、胡思乱想、坐在火炉前裹着毯子的老人 ?快了,就快了。只要他活下去。人生的轨迹,命数在天。
来吧,兄弟,当那五条硬汉手持利刃慢慢将他们包围时,瓦雷多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这样说,咱们是不是应该让他们开开眼?
他俩让那些人开了眼。
兄弟。一只贾德金碟挂在对方的脖子上。此人率领着半岛上最强悍的战斗部队,一百五十名太阳神的骑兵,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两个儿子,都是值得教导、倍加关爱的继承人。他虔诚又忠诚,而且非常危险。
关于最后这一点,伊本·哈兰早有耳闻,现在可是深有体会。他一生战斗无数,但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方以五敌二,都是受过训练的一流战士,拉寇萨最优秀的佣兵。然而不过眨眼之间,他们便纷纷倒下,比武宣告结束。就像一场舞蹈。 他通常在战斗结束后,还能记得每个细节,每次佯攻、格挡和刺击。他的头脑就是这样运作的,将一件事分割成较小的片段。但下午的比试已然模煳不清,这也是他心事重重的原因之一。
他事后曾看了贝尔蒙特一眼,并带着欣慰和烦躁的心情,发现对方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好似有什么东西从他们体内飞了出去,刚刚才返回。瓦雷多人也有些迷迷煳煳,甚至不知所措。至少,阿马尔心想,不光我—个人困惑。
四周欢声雷动,震耳欲聋,叫嚷声从城墙上方和竞技场旁的王室看台响起,帽子、丝巾、手套、皮酒囊从空中飞向他们。那一幕感觉非常遥远。
出于习惯,阿尔马试图说点俏皮话,“咱俩是不是应该为他们继续表演,把对方杀了,好给这场戏画个圆满的句号?” 被他俩击败的几名对手正从地上爬起来,当然,是还能站起来的几个。有个家伙,也就是那位卡奇佣兵,被剑面打断了胳膊。还有个人已经爬不起来,只好用担架抬了下去。一条女人的淡蓝色头巾,在日光中飘飘摇摇正好落在他身上。阿马尔只隐约记得断了胳膊的卡奇人和那记造成伤害的剑招。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听到他的自嘲,并没有报以欢笑,甚至没有微笑。瓦雷多人站在他身边,站在响亮而遥远的嘈杂声中。 “你我为这场戏画上句号吗?”
阿马尔摇了摇头。他们独自站在世界中心,一片宁静祥和的小岛,如梦似幻。衣物和花朵在秋风中飘落,还有更多的酒囊。欢呼声排山倒海。
“还不想,”他如是说,“不。但结局也许终将到来。无论咱们是否希望。”
我们永远都不知道那场精彩绝伦的战斗究竟是怎样进行的。但在某一个瞬间,我好像亲眼目睹一般,看到一位贾德的骑士和一位亚夏的刺客并肩作战,默契无间,仿佛多年的战友。 阿马尔所说的那句、看透命运的、不似故事中人物所说的话,究竟预示着怎样的将来,显然只有当你第二次读到此处才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