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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待
谭小琨
现在，等待成了外婆唯一的生活仪式了。
窗口还是那个窗口，风景还是那些风景。等待的人在外婆的期望中开始变得花好月圆，但外婆却渐渐老了。外婆已年过九旬，颤巍巍的几乎无法直立，但每至周末，她必然坚挺在她的老屋窗口前，像一尊雕像，凝视窗外，等我来到。
等人间那些时移世易的消息，是否可以慰籍她饱经沧桑的晚年。
外婆也有巧笑倩兮的青春华年。只是外婆的青春，遭遇了战争年代。1939年8月，知了不断欢唱的日子里，豆蔻年华的外婆目击了11架日本军机轰炸了丽水县城，超过2000间房屋被炸毁。而她身为家中长女，不得不带着弟妹在荒野中逃亡。啃过树叶，喝过泥水，仿佛野兽般的生存。
外婆没有读过书，更没有读过余华的小说《活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其实就是《活着》的丽水女子版。生命的苦难，就在于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时，就不得不承受一切了。太公脾气暴烈，由于贫困交加，经常打骂儿女。身为长女的外婆不仅包揽了家中所有事物，还得侍奉喜怒无常的父亲。
一日，外婆犯下过错，惹得太公暴怒。太公在咬牙切齿中将锄头砸向她的头顶，导致外婆自此留下后遗症——在伤疤修复之后，时常感觉头晕目眩，无法站立。
头颅内的受损加上父辈传承的个性，那种暴戾的因子在外婆体内根深蒂固，这也为她的后半生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苦难。
当然也不是没有亮色。外婆也有自己欢喜的人儿。好多年之后，当外婆白发苍苍地回忆起自己和第一任丈夫的燃情岁月时，她觉得人生还是有可依恋之处的。两情相悦，唯一期待的是岁月静好。
但人间事，恰恰难得的便是岁月静好吧。在这江南的小城市，虽然山高水隔，但外婆与第一任丈夫结婚没多久便进入了文革的敏感期。一个深秋的傍晚，当外婆在破旧简陋的屋内安然地做着针线活时，噩耗从天而降，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外婆开始嚎啕大哭。当年的邻居回忆说，在等待丈夫归家的那两年，外婆神情呆滞，喃喃自语。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她独自一人蜷缩在院子里。有时倚靠着水井，有时坐在柚子树下，有时痴痴地站立在门外。左邻右舍对她怪异的行为产生了恐惧，只有远远地从她的身旁绕过。
两年后，经一位老者介绍，外婆与我外公组成了家庭。由于婚后多年未孕，外婆性情愈发狂躁。又过了四年，外公将他大哥的幼女过继到自己名下，视为亲生女儿抚养。此女就是我的母亲，一名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被自己的亲叔叔由温州抱到了丽水。
外婆的母性便在这人间动荡中被激发了出来。愈狂躁愈亲昵，外婆的人生诚可谓是悲欣交集、水火交融的人生。她用最深情的爱浇灌着女儿成长。母亲的饭碗中永远都是荤素搭配，而外婆的饭碗中始终只是咸菜稀饭。
但外婆始终无法克制她那与生俱来的暴脾气。每当脾气发作，外婆便会无法控制地狂撕与呐喊，仿佛一个精神异常的病人，活在痛苦的世界里。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肉体上的摧残让外公生活得苦不堪言。他终于不堪忍受妻子的暴戾而离家出走。这一走，外公再也不曾回到那个家，从此在偏远的城郊外守着一亩三分地独自一人生活。
对于外公的离家出走，外婆的内心是焦虑不安的。母亲说，外婆常常一人坐在院前的樟树下，遥望着天空，听着风声簌簌，嘴里喃喃自语着外公的名字，孤独包裹着苍凉袭来。逢年过节，外婆的餐桌上始终放着一个空碗。按民间习俗，那是对未曾归家的人深深的思念与等待。年复一年，外婆痴痴地等，傻傻地望，等到双鬓染雪，等到皱纹横生，却始终等不来外公归家的身影。
多年以后，外公身患重病，离开人世。外婆自责不已，一场无声的等待终究化为永世的离别。
后来，母亲长大成人，嫁为人妇。每个周末，母亲都会带着我去探望外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外婆狰狞的面容时常出现，那种歇斯底里的发作让我心惊胆战。
她会克制不住地向我与母亲怒吼，但片刻之后又会露出慈祥的表情，一脸的温和。温和的外婆经常在一大早赶往菜市场买青菜，自己吃发黄的菜邦子，而将嫩绿的菜心留给母亲和我吃。
唉，外婆……一言难尽的我的外婆，我无以复加的爱的外婆。
在我未成家以前，外婆一直郁郁寡欢，生怕自己撒手人寰，等不到我出嫁的那一天。
她强撑着身躯，等待我寻觅到安稳后生，以求不留遗憾。终于，我在她的盼望中，染红妆，着华服，欢天喜地地嫁为人妇，成全了她的等待。大喜那天，外婆穿着隆重的唐装，坐在上位，喜笑颜开。那一刻，外婆美极了。
然而世上事，总是起承转合。苦尽甘来的同时，也就意味着甘尽苦来。外婆的九十大寿，现在想来，仿佛冥冥之中的一场天注定，让她的人生轨迹，再次发生了折拐。寿宴是我和母亲商量决定的，驾车带她出门，一赏春色的同时，为她庆寿。但外婆始终是个矛盾的复合体。面对农家乐中满满一桌子菜，她佝偻着背，左瞧右瞧，眉头紧锁，就是不愿意入口，嘴里不停念叨：“这得花多少钱啊！”
我理解，过生日，外婆是欢喜的；为她花钱，外婆是不乐意的。爆发，就在毫无征兆间出现了。就在我与母亲不停地往她碗中夹菜，跟她说不要顾虑钱的事情之时，外婆突然大发雷霆。她将餐桌上的饭菜一碗碗砸在地上，与此同时哭诉自己的罪孽。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尴尬极了。因为餐馆里其他食客都在看着我们。我的爆发是在外婆拿起手边的一碗红烧肉往我母亲身上撒去时开始的。一向在外婆面前克制脾气的我当时无法忍受地朝她怒吼了一声，谁知这一叫却招来了一条大黄狗。
黄狗是农庄庄主家的，它直奔香味扑鼻的红烧肉而来。但从小怕狗的我被吓得惊慌失措，大声喊叫。刚刚还在歇斯底里的外婆见状生怕黄狗向我扑来，便本能地一把将我推开，拦在前面用她的拐杖敲打黄狗的头部试图将它赶走。不料此举激怒了黄狗，它凶狠地一跳，在外婆的大腿上咬了一口。从此外婆的大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
寿辰事件过后不久，外婆的身体大不如前。她的手脚开始肿胀，皮肤渐渐溃烂，无法行走。医生说她的心脏严重衰竭，肾脏功能也在衰退。我经常呆呆地坐在外婆床边，看着她发紫肿胀的双腿，内心沉重。
有一天，外婆突然叫唤我的名字，让我看塞在枕头底下的一只塑料袋。我在她的示意下取了出来。外婆十指弯曲，缓慢地一层层打开，我看到了一大叠新旧不一、面额不等的人民币。外婆告诉我，这是她多年以来的积蓄，有五万七千多，自己怕是不久于人世了，在临走前必须要亲手交给我。
别嫌少，外婆没用，一辈子也就攒这么点钱，罪过啊……
说这话时，外婆一脸慈祥，没有半点的暴戾之气。仿佛人间观音，将所有的苦难都化为吉祥安康了。
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其实，现在看来，外婆的一生，是以最柔弱的身躯、最单纯的情感，承载着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以求圆满。世事尽管大不如意，好在外婆始终相信美好，相信善良。她不识字，却一直读懂了大地和人间的喜怒哀乐。外婆的等待和我的抵达，或许构成了这个世界小小的因果轮回图吧。
即便有些东西我还不懂，即便我现在暂时还不明白，人世间有些眼泪流淌的不仅仅是痛苦，更是大悲悯、大宽容与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