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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赴死,是中国儒家精神的一座丰碑。
这座丰碑不仅体现在大义凛然慷慨赴死,或者“国要你死,你不得不死”的悲壮,而是体现在很多人不知道的却留在历史里的番外,在这个故事里,情和理达到了圆满的大和谐。
我们对文天祥的误解,在于认为他是为国尽忠的典范,这当然没有错,但他还是儒家道德的完美实践者。《宋史》上说他“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二十举进士,对策集英殿,翩翩君子如玉,拔为状元郎。考官兴奋地对皇帝说:“臣敢为得人贺。”老丞相抓着他的手殷殷嘱咐:“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宋室飘摇,文天祥读孔孟之书,进而入仕,既没有辜负往圣先贤,也没有辜负国家的信任,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临刑殊从容,尸面如生,“留取丹心照汗青”。
青史留名的是他,而他背后的人,是他弟弟。
文天祥在家中排行老大,底下有三个弟弟,大弟文璧,二弟文霆,三弟文璋。文天祥的父亲,叫文仪,号革斋。宋理宗宝祐四年丙辰(公元1256年),也就是文天祥21岁时,文爸爸送文天祥和文璧两兄弟去临安(当时的杭州)参加省试。二月初一,礼部放榜,兄弟两人都榜上有名;但是五月初八的集英殿殿试,参加的只有大哥文天祥,二弟文璧却不见身影。
放到我们今天来解读这件事,是不可思议的,你试想一下,你高考考到最后一门课,因为什么事情,竟会让你缺席这最关键的一次考试呢。文璧这是殿试啊,比高考可重要多了,过了就能拿到名次。为什么文家二儿子,没去参加殿试呢?
因为文爸爸中暑生病了,两兄弟商量了一下,殿试重要,但爸爸也重要。最后弟弟文璧觉得,哥哥你读书比我好,那你去参加殿试,我留下来照顾爸爸。
文天祥也不负父弟所望,一举中了状元。
五月二十五日,文仪病重,天祥“告于朝,不俟命,亟去侍药。”二十八日,文仪客死临安,终年42岁。其实这一趟科举,本来文爸爸是要带着三兄弟一起来考的。文家确实是非常懂得培养小孩,文家的三儿子文霆,彼年才16岁,有一天在家里抄写“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却一语成谶,生了一场重病,就一命呜呼,没有来得及参加会试。后来文天祥回忆起这个事,说文仪“哀仲弟不见”,“揽涕伫眙,悒悒痛悼”。文天祥还说文仪起居无状,身患暗疾,却隐瞒着不告诉家人,才导致早早去世。
所以,文天祥中状元没多久,就因为父亲去世,而“寻丁父忧,归”(《宋史》)。
文家四兄弟,都被文爸爸严格教育,培养成才。入则孝,出则悌,尤其文天祥与文璧,因为年龄相仿,尤其感情笃厚。如果那时候有畅销书,文仪也没早逝,应该可以写一本书,叫做《我是如何培养出状元儿子》:“先君子不疾其不令昭苏蒙滞纳之义,方日授书,痛策厉,夜呼近灯诵日课。诵竟,旁摘曲诘,使不早恬,以习于弗懈。小失睡,即示颜色。盛寒暑,不纵检束。天祥兄弟,栗栗擎槃水,无敢色于偷。”文仪爱书成痴,每得一好书,“注意钻研,又以授天祥,俾转教诸弟。”“天祥兄弟奉严训,早暮侍膝下,唯诺怡愉,不翅师友。”
理宗开庆元年(1259年),文天祥全程陪同弟弟再冲科举,得中进士。文璧升任瑞州新昌县知县,临行时,文天祥写《别弟赴新昌》诗,叮嘱文璧:“天渊分理欲,内外一知行。立政须规范,修身是法程。”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年),元军沿长江南下,逼近临安,文天祥奉诏在赣州起兵勤王,奏请以文璧为助手。文璧得旨,主管书写机宜文字,事无大小,文天祥都与文璧商议而后行。
宋元战争初期,两人共渡艰难、互相支持。文璧全力支持兄长抗元,为其分担忧患,承担起了全部的家族责任。德祐元年(1275年)五月,祖母刘氏在赣州去世,文璧陪同母亲曾德慈护柩回庐陵富川老家。十月,文天祥出知平江府,前去抗元前线,文璧奉祠闲居,担起事亲的责任。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文天祥出使元营被拘,元兵侵占江西,文璧把母亲、妹妹和文天祥的妻妾子女全部接到惠州奉养。景炎二年(1277)三月,文天祥率同督府军占领梅州,文璧历经艰辛,带着母亲和文天祥的全部家属前来梅州相会。景炎三年(1278年)三月,同督府军驻广东潮、惠间,文天祥命文璧收复惠州。五月,行朝又任文璧为权尚书户部侍郎,总领广东财赋,兼知惠州。九月,文天祥驻军海滨之船澳,母亲曾德慈病亡,文璧从惠州赶来哭殓,与三弟文璋、二妹文淑孙扶母亲灵柩回惠州。十一月,文天祥的长子生病,死在惠州,文天祥在潮阳闻讯悲痛万分,而次子更早在空坑溃败时被元兵俘去下落不明,传闻已死。文天祥感到后继无人,便要求文璧将其次子文升过继给自己为子,文璧慷慨应允。祥兴元年(1278年)十二月,文天祥在海丰五岭坡被元兵俘获。当时文璧在惠州,他写信给狱中的哥哥:“升子宜为嗣,谨奉潮阳之命。”文天祥被押赴元朝京城大都前,文璧来广州与兄诀别,再次承诺把文升过继给他为子。
次年在兵马司狱中,文天祥思念弟弟,回忆了此次诀别:“兄弟分离苦,凄凉忆去年。何以有羽翼,飞去堕尔前。”“沙晚鹡鸰寒,风吹紫荆树。忍泪独含情,江湖春欲暮。”文天祥还急切地盼望文璧来大都,以便兄弟见面,托办后事。“棣华晴雨好,风急笔足寒。百战今谁在?羁栖见汝难。”“不见江东弟,急难心惘然。”
但文璧早在文天祥被俘的那年冬天,元军猛攻其驻守的惠州时,就已经开城投降,带民归顺了元朝。
没有人知道兄弟两最后一次见面到底说了什么。
到底是文璧执意投降,还是文天祥劝说了文璧投降?
无论如何,文璧降元是不争的事实,也成为很多人批评文天祥的黑点。元初,就有人指责文天祥的弟弟不够忠烈,还赋诗讽刺:“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文天祥号文山,文壁号文溪,溪山指兄弟两人;南枝与北枝也指两人,因为文天祥曾写过“江上梅花都自好,莫分枝北与枝南”的诗。
从历史留下的证据看,至少文天祥对这事是默许的。1281年,文天祥写信给文壁过继给自己的儿子:“汝生父(文壁)与汝叔(文璋),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英志矣……”他有一首写给弟弟的诗《寄惠州弟》,后人可以窥见一二:“五十年兄弟,一朝生别离。雁行长已矣,马足远何知?葬骨知无地,论心更有谁?亲丧君自尽,犹子是吾儿。”言语之中,就是希望弟弟你,替我尽孝,完成家族使命,不至绝后。文天祥曾在文璧以降臣身份朝元时给他写信,向他交代了五件事:在家乡买地安葬自己的骸骨,如骨不能归,可招魂封之;以文升为嗣子,使自己死而无憾;大妹一家流落大都,应竭力救出带回老家;请知心朋友邓光荐为自己撰写墓志铭,如墓志一时不能公开,可暂先收藏以待将来;在文山建祠祭祀自己。
文璧也确实做到了这些事。他降元后,历任临江路总管、广东宣慰使司事、宣慰使广西分司邕管。为官之时,“念广民兵后疮残,凡可以救民于水火与衣冠于涂炭者,尽心焉”。回到家乡后,又为安顿和保护文氏宗族尽了孝心。他把母亲的灵柩从广东河源县殡所移葬于故乡;千方百计把流落大都的大妹文懿一家人领回江西老家;终身供养夫亡家破和身体病弱的二妹文淑。他代为经理弟弟文璋的家事,养活兄长文天祥的家属,收复他们两家被元朝没收的田产。他教育和培养表侄,救济贫病的堂弟妹并为之丧葬,供养岳母和奶娘。纵然经济困难,仍设法买回被元朝没收的祖传老屋,建立家庙,祭祀历代祖先,并为断后的祖宗立嗣。他在文山买田创祠纪念文天祥,请僧人负责日常管理。他命文升间关万里到北方找回了文天祥的妻子欧阳夫人,使之终老家乡。他多方搜集文天祥的遗著刻印流传,以其忠义思想教育后人。此外,文璧还尊重父亲生前的朋友及诚待慕文天祥之名而来的远近亲疏,“家无宿舂,囊无留帛,亲疏远迩,毕用其情。四方来者,各得其所,愿欲而去”。总之,文璧极其所能,尽力而为,弥补文天祥因不能做到忠孝两全而留下的遗憾。
而文家三弟文璋,则走向了与两位兄长完全不同的道路,他隐居避世,终生不仕。
国难之下,文天祥三兄弟,或殉国,或投降,或归隐,作出了迥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却也殊途同归,兄弟一体,完成了忠义孝的圆满。
就我个人来看,很难说是一种偶然。他们幼承庭训,苦学儒术,既有父亲殷殷教诲在前,也有家国感念在后,一定有一套颠扑不破的价值观在维系着他们的选择。
很多历史剧里,英雄人物在自刎/跳江/行刑时都有这样的台词:“恕孩儿不孝……”这里就包含了一个古老的两难困境,忠孝不能两全。儒家的忠孝观,实际是非常宏大的,并不仅仅包含了君子修身内圣外王的次第等级,还包含了对社会秩序理想模型的构建。在这个儒家的社会模型中,虽然家国天下有内外之别,但却没办法分清楚哪个更重要。君主,或者说政府,或者说官修历史,不会主动号召士人阶级弃孝从忠。
一旦官方这样做了,相当于自毁根基,“尽孝”在孔子的“礼”中的地位有多重呢——他说“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虽然这种提倡,在后来漫长的发展中,不免掺杂了功利化的利用,假孝的伪君子也容易凭借着名声获得官场的通行证。但我们从儒家本义来看,孝,作为社会秩序的基石,奠定在人性论的基础之上,抛弃了孝,就相当于灭绝了人性。
忠孝不能两全的困境背后,是忠孝需要两全的大多数。我个人是不喜欢《孝经》的,我觉得《孝经》对儒家伦理的诠释,破坏了孔子确立的大格局,而把儒家的情怀压缩在了实用主义的范围内。但《孝经》开头,就对最总要的忠孝辩证问题做了调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孝的开始,是对自我的珍惜,孝的终点,是光耀门楣,那么孝的组成部分,就是奉养父母,从物质上照顾(事亲),也从精神上奉养(色难),同时,生要有后,死要守孝。
文天祥殉国,是全了忠,也全了孝之终也;
文璋归隐,是全了气节,家国都抛在后面,只留清风在世;
文璧投降,是尽了孝,反倒是三人之中最艰难的一个,他不到弱冠之年,能够为父亲生病而放弃殿试,成全哥哥拿了状元,后来重考才录取为进士,足以证明他绝对不是贪慕虚荣之辈,诚然人是会变的,但本性和家庭影响在此,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为了成全儒家的精神,是对人性的完美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