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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朝,诗坛是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爱情的花朵,几乎都开放在词的园林里。而宋词中所吟咏的爱情,又几乎清一色的婚外恋——文人和妓女的卿卿我我,写到夫妻伉俪之情的作品少之又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封建社会讲究门当户对,并不以性爱为婚姻的第一要素。但是,先结婚后谈恋爱,在长期同甘共苦的生活中培养出来浓郁情感的例子总还是有的。如果你不相信,就情看着首贺铸为他的妻子赵夫人所作的悼亡词:《半死桐·思越人》。全词如下: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要来了解这首词中所包含的感情,我们要先来了解词作者贺铸。贺铸生于1052年,死于1125年,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也就是今天河南辉县人。宋太祖孝惠皇后的族孙。贺铸是一为个性和词风都非常奇特的词人。传说,他长相奇丑,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所以人们称他“贺鬼头”。
贺铸十七岁的时候就离开家去汴京。曾经担任过右班殿直。元丰元年(1078)年,又做了滏阳都作院。五年之后又去徐州做宝丰监钱官。不要听这些名字都很好,但都是一些冷职闲差,就像今天北漂的年轻人一样,总是抑郁不得志。他也自嘲道:四年冷笑老东徐。元祐三年(1088年)赴和州任管界巡检。这虽然是一个武职,但是地位低下麻烦事还不少。不久之后,在李清臣和苏轼的推荐下,又做回了文职,做上了承事郎。后来又做过夏宝泉监、宣德郎、承议郎等等。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职位。宣和七年,也就是公元1125年,贺铸死于常州的一个僧舍之中。
贺铸一生屈居下位,经济上很不宽裕,他的诗集中写贫穷的句子斑斑可见。宋程俱《贺公墓志铭》和叶梦得《贺铸传》里也都有相应的记载。而赵夫人是皇族公爵家的千金小姐,但是嫁给贺铸之后却能够不辞辛劳,勤俭持家,而且对丈夫十分体贴,久而久之,两人夫妻感情甚笃。
哲宗元符元年(1098年)六月后到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九月前,贺铸正在家中为母亲服丧,停官闲居苏州。中间曾在元符三年(1100年)冬天北上过一次。赵夫人很可能就去世于词人北行之前,而这首词写于北行回来之后。汉枚乘《七发》记载龙门有桐,其根半死半生,砛以制琴,声音为天下之至悲。所以唐朝的李峤《天官崔侍郎夫人吴氏挽歌》中写道:“琴哀半死桐。”贺铸用“半死桐”作为题目,正是取用悼亡之意以寄托深沉的哀思。
唐朝的贞曜先生孟郊在《烈女操》中写过:“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贺铸就这这首词里用半死的连理树、失伴的双栖鸟来象征自己的丧偶。“清霜”二字一语双关,鸳鸯头上有白毛(李商隐《石城》诗中:“鸳鸯两白头”),而贺铸此时快要五十岁了。古人说,五十知天命,满头青丝渐渐变成雪的年龄。三四这两句很形象、很艺术的刻画出了作者本人的孤独和凄凉。
宋朝的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一书中写了一首江淮名妓徐月英送别情人的诗:“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鸳鸯相背飞。”宋朝还有一个叫做赵令畤的在《侯鲭录》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北宋丞相蔡确被贬谪到了新州,有一个侍妾在身边陪着他,弹的一手好琵琶。家中养了一只鹦鹉,能够学人说话,很聪明。蔡确每天要叫侍妾到身边来的时候,就扣动手中的响板,鹦鹉就能学人说话把妾叫到身边。侍妾死了之后,有一天蔡确不小心触动了响板,鹦鹉又叫侍妾。此情此景下,蔡确大哭,旧病不起。当时就流传一首诗:“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伤心瘴江水,同妒不同归。”
贺铸的这首词上阙,很明显是从徐月英、蔡确这两首诗中脱碳换骨出来的。但是现在徐月英、蔡确的诗都已经湮灭无闻,贺铸的词却成为了千古绝唱。这是为什么呢?值得让人深思。我认为,这一方面是因为贺铸有着更高的艺术才华,所以才能点石成金,“掇拾人所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叶梦得《贺铸传》评贺词语)。另一方面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承认,贺铸词中所倾注着的感情和那两首诗相比更为悲痛和深沉。七言四句已经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负荷了,于是就有了下阙的五句,进一步增加感情。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是全词的最高潮,也是全词中最感人的两句。贺铸二十九岁的时候在磁州(今天的河北磁县一带)都作院(管理军器制造的机构)供职时曾写过一首《问内》诗:“庚伏压蒸暑,细君弄咸缕。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妇工乃我职,一日安敢堕。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瘿女将有行,始求然艾医。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说的是妻子早在大伏天就忙着给自己缝补冬天穿的破衣服了。问她为何如此性急,妻子却振振有词的讲了一番道理:传说古时候有个人到女儿快要出家了,才去请大夫医治姑娘脖子上的肿瘤。冰天雪地等需要穿的时候再来缝缝补补,岂不是和他一样傻吗?全诗通过一件生活小事引发出夫妻间的一段对话,这就活脱脱的写出了妻子的贤惠与勤劳,写出伉俪之爱的温馨。
糟糠夫妻的感情比金石更加坚固,。贺铸当此雨扣窗棂,残灯如豆,空床辗转之际,最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妻子“挑灯夜补衣”的形象!全词到此戛然而止,就把这哀婉凄绝的一幕深深地刻在了千万读者的心扉,又有谁能不潸然泪下呢?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文学史上,贺铸的这首悼亡词是和晋朝潘岳《悼亡》三首,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宋代苏轼《江城子》等同题材作品并传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