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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昭和十四年(1939),京都帝国大学理学部成立“近重先生古稀祝贺会”,并印制《安井隐居集》(非卖品)一部,以示郑重。“近重先生”即日本著名化学家近重真澄(1870—1941年,号物庵),以研究中国古代冶金史及化学工艺而闻名于世,著有《东洋炼金术》等。他精通汉语,对中国文化抱有浓厚兴趣,擅于汉语写作,自撰诗文千余首,在日本科学家圈子里可谓独树一帜,别具风格。
《安井隐居集》是近重真澄的晚年诗集,辑录他自昭和六年至十三年末(1931—1938)的诗作780首,一部三册,印制精良。在诗集正文前,照例印有“诸家题辞”,题辞者大多是日本知名学者,但令人惊奇的是,其中尚有王国维(1977—1927)、沈曾植(1850—1922)等中国著名学者。王国维题诗一首,诗云:
终年格物物庵中,
禅榻诗坛别有功。
借问神州谁得似,
金牛山下梦溪翁。
这首题诗,《王国维全集》(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及《王国维诗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均未收录,可称“佚诗”。从题诗内容上来看,王国维将近重真澄与中国古代科学家沈括相提并论;且提到“禅榻诗坛别有功”,认为其禅学与诗学也颇有建树,赞佩之意显明,二人当有一定交谊。“诸家题辞”末页有沈曾植的题诗,也间接映证了二人交谊,沈诗云:
诗语清于翻水成,
净无垢里扣心声。
长兴集外流传遍,
不负王郎送客情。
(君写示王静庵送行诗,以沈梦溪为比)
由沈诗看来,近重真澄曾将王国维的题诗“写示”于沈,沈遂作了如上题诗来唱和。但《安井隐居集》印行之际,王已逝世12年,沈已逝世17年,所以王、沈二人的题诗时间应当是远远早于该诗集印行之时的。
王流寓日本期间,可能曾亲临近重真澄在京都太秦的隐居处“物庵”,在禅学、诗学方面曾领略这位日本化学家的独特造诣,归国后才有可能作上述题诗一首。但因相关史料不足,尚难以详察二人交往细节及这首题诗的写作背景。二人的交谊虽未必十分深厚,但同样作为知名学者,相互敬重与赞赏之意亦是人之常情。1927年6月25日在日本京都东山袋中庵举办的王国维追悼会上,近重真澄列席参加,并作了追忆谈话(详参:日本《艺文》杂志第十八年第八号)。
事实上,近重真澄虽长年在日本京都深居简出、潜心研究,但他的中国朋友圈却着实庞大,除了与之年龄相近的王国维、比之年长的沈曾植之外,还有一些更为年青的中国学者,与之有过“忘年交”。他先前还在中国出版过诗集《鸭涯草堂诗集》与《大秦山房诗集》,仔细品读这些诗集,从中不难发现其中国朋友圈的诸多印迹。
其中,《鸭涯草堂诗集》系委托上海中华书局用“聚珍仿宋版”铅活字排印,于1927年印成。该集封面题笺者为著名书法家沈尹默(1883—1971),且书中附有珂罗版印制的沈氏题辞一篇,足见近重真澄对这位“忘年交”的重视。沈文中提到:“近重博士介吾友张振南君见示手写所著《鸭涯草堂诗集》,且属为点定。尹默平生虽喜诗,然不轻易作诗,亦不轻说诗,况为人点定诗耶。是非懒非傲,实自知其难……”后辈谦虚之态真诚可感;在题辞之后复又题诗一首,足见二人交谊非浅。也由此可见,张振南、沈尹默等中国年青学者,也均与近重真澄有过比较紧密的交往。
在沈尹默的题辞之前,尚有沈曾植的题诗,也是以珂罗版影印手迹的方式印出,格外雅观,引人注目。诗云:
禅心冷入金刚位,
物化纷然大冶铜。
为乞越章教越祝,
嘉顾七夕迓物公。
镜象分明发汞光,
千年缩作四分强。
殷勤万向秦台去,
照见人间胆几张。
勿庵博士过访窘庐,出示手制汉印汉镜,水银古色,朗见须眉,兼录示新诗,清甚有北宋风骨,辄以短章用答雅意。寐叟。
由此可见,在《安井隐居集》中的沈曾植题诗,实际上是从《鸭涯草堂诗集》中的沈氏题诗手迹中节录下来的。因沈晚年定居上海,既然“勿庵博士过访窘庐”,则应当是近重真澄亲自到过上海去访晤沈的。如此一来,所谓“王静庵送行诗”的写作时间,大致可以确定为1916年2月王国维携家归国之后,1917年5月沈曾植携家短暂北上之前。在这期间,近重真澄曾有过访华之行,将返归日本之际,王作“送行诗”,过访沈宅时又写示于沈,沈遂再“以短章用答雅意”。近重真澄非常重视王、沈二人的题诗,20年后又在《安井隐居集》中再次将其印出,视为其中国之行的重要收获之一。显然,王、沈二人是近重真澄中国朋友圈的代表人物,他终生珍视着这份难得交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