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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漂浮而来的优美茶歌,令小沙弥如醉如痴,他的心,早已飞到云雾缭绕的茶园,融入了茶欢人乐的笑语声中,采茶的那一位“姨姨”,或是引起了小沙弥太多的幻想,或者本就两小无猜?而在山坡上,山民家放养的鸡群,不时地冲向后山,去追逐那美丽活泼的山雉。
康熙三年,因丧国失妻,悲痛不已,而把自己锁闭的王夫之,走出了蜗居已久的败叶庐。显然, 此刻的王夫之,已从心头驱散了所有阴霾。逐梦一生的他,梦一个一个地破灭,求学梦已经已经模糊;报国梦始终留存于心,但有心报国已无门;反清复明之梦,一直不忍破灭,或会延续,只不过,怅然四望,他倍觉孤单;有一点,让他多少有些宽慰,那就是民族复兴之梦,以其饱读史书而能自知:史有鉴,天下兴替,不在一时,中夏复兴终将再现。
走出败叶庐,是一种象征,也是对今后的一种暗示,因为经过长达岁余的苦思冥想,心情突然豁达,王夫之为自己亲手搭建起另外一个草庐,离败叶庐数丈远而已。草庐取名耐人寻味,叫观生居。“观生居”如同“败叶庐”其实一样,也十分简陋,稍微严实一点,易于过冬而已。显而易见,由“败叶”到“观生”,王夫之的心路历程里,有了一个巨大的起伏,在他的认知世界里,有些观念已被彻底刷新……
草堂简陋不能失其雅,屋内四壁空空,于是,王夫之自题堂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显然,不甘颓废的王夫之,希望自己的方方面面,都不再因循,他埋葬了过去的自己,希望从此获得新生。
王夫之最热爱的土地,大概就是这南岳深山了,那里有承载着他无数梦想的双髻峰,还有他割舍不去的旧梦,以及他最早自建的心爱草堂“续梦菴”。这是他毕生无数次登上南岳的动力,也是他追梦一生的精神源泉。
鞑虏入主中原,他心爱的大明飞灰湮灭。这些,曾让他无比伤心:世界失去了颜色,只有枯枝败叶。蜗居败叶庐的凄凉岁月里,他想起了儿时诵读十三经时的场景,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这一生,不正是特为解读先圣经书而生的吗?
解读经书,以期经世致用,于是就成了王夫之民族复兴之梦的初梦。他在《船山经义序》里这样写到:“忽念身本经生。”
有事做了,人也就不再萎靡,况且,他的观生居,因为背靠着南岳大山而气象万千。气象万千也得谋生,于是,渣江一带的集镇上,又多了一位卖姜翁。三湘四水的三百里林谷之间,人们总能看到竹杖芒鞋一书生,采药、卖姜、捕鱼虾,此之余,手不释卷。
一旦有了几文钱,采办够了能在深山里过上十天半月的生活物资,书生王夫之,便会走进他心爱的南岳深山。
走出阴霾的人,本为经生的人,两者都需定期去享受一下南岳大山里的静寂,需在寂静中静心。
静寂的大山里,其实只能静心而不静耳,因为大山里常会有发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其实,深山之中并不止是天籁之音;天籁之声中,静心者,即使进入苦思冥想的境界,隐藏于深山里的僧道寺观,周期性地发出时断时续的诵咏之声;或会发自于山女的,悠扬而漂浮不定的采茶歌声,声声撞击着静心者的心灵。
于是,烟霞峰茶场里欢快的采茶女工,常会远远地看到一位年近半百,竹杖芒鞋的清癯书生,他或就近久坐于树荫之下,或远远伫立在峭岩之上。但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书生常常倾听她们唱采茶歌;
于是,南岳深山里的寺院道观,僧侣道长,无论胖瘦,无论飘逸还是猥琐,也常会与一书生交谈几句。
阳春三月,一个明媚的早晨,王夫之卖姜毕,又进山了。所谓“梨花三月”小阳春,而在大山深处,则是另外一幅景象:雪花纷飞。深山三月飞雪,半山亭的山民忙着采摘竹笋,为即将盛开的桃花的果圃修正篱笆墙愚,防止人与兽的糟蹋;一窝乳雀,困在果圃边的大树“杈椏上,啾啾地叫个不听。王夫之心疼地说:快了,快了,觅食困难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俗话说:“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谷雨一过,气温回升加快,深山里的大树小草,将会与外面的世界一样,叶面上迅速布满清晰可见的绒毛,大地供养的万物,沐浴着阳光玉露,开始竞争,随之,会一派生机盎然。王夫之忍不住吟诵道:
深山三月雪花飞,折笋禁桃乳雀饥。
昨日刚传过谷雨,紫茸的的赛春肥。
南岳烟霞峰,湿漉漉的云雾,翻腾不已,但怎么也升腾不起。升腾不起的雾霭,却在不经意之间,极其壮观地把南岳群峰连了片。人间仙境!
置身其间,寻丈之外而不见同伴身影;烟霞茶场里的女工,采茶歌唱毕,随即会是一片欢声笑语。而这闻其声人却不知踪影的场景,让寂静的大山,顷刻间充满情趣。
王夫之登上峰顶,云腾雾涌,好一阵翻滚,迟迟不见散去,似洞庭烟波浩渺;湿云延绵,苍茫一片,有如月色朦胧,因贪婪而霸占了整个世界。放眼望去,那时隐时现的众山之顶,好似荡漾在南湖里的乌篷船,又像是撒网在北浦里叶叶小舟。云有集而不散,不会让王夫之气恼,相反,此刻的心境极好,王夫之吟诗一首:
湿云不起万峯连,云里闻他笑语喧。
一似洞庭烟月夜,南湖北浦钓鱼船。
王夫之游历于山林峡谷,不单为欣赏山泉美景,也在观察满人统治下的华夏众生相。此时此刻,清朝统治不过十载,满人风俗显然已在华夏各地全面蔓延。这不,地处湘中大山深处的南岳茶场,也都受到始料不及的影响。
从山里山外的景色殊异,到谷雨之后的万物竞争;从置身于烟霞之中,到烟霞峰顶看万山苍茫。王夫之无处不在刻意观察满清政权统治下世俗生活,他忍不住而向南岳烟霞峰这群欢乐的采茶女走近。
王夫之平易近人的神态很容易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很快就与这些采茶女工,开启了问答模式。并为此为采茶女写下了第一首诗歌:
晴云不采意如何,带雨掠云摘倍多。
一色石姜叶笠子,不须绿箬衬靑蓑。
天高云淡之时,为何不见茶女们的身影?非得采摘于“湿云不起”之时?
王夫之得到了回答,“带雨掠云,摘倍多”。
套了近乎的王夫之,得以更近一些观察这些“带雨掠云”的采茶女,她们清一色头戴着“石姜叶”铺衬的竹笠,而非传统的大竹叶编成的所谓“绿箬笠”,也许,是烟霞峰懒残岩和竹林寺旁的毛竹管径粗大,叶片极小之故;她们身披的雨具“蓑衣”,也有别于山下,山下早已使用编棕成片而缝制“棕蓑衣”,山上则至今使用蓑草铺排而编的,真正意义上的“蓑衣”。
在一问一答中,王夫之涨知识了。采茶女告诉王夫之,她们抢摘的是明前茶。明前茶的要求很严:“芽尖细如枪,叶开展如旗”,这正是上等明前茶泡水前与冲茶后的直观特征。小雨时节,身披“石姜叶笠子配青蓑衣”的南岳采茶女,带雨掠云,置身于成千上万簇茶树所排列成的五花之阵中,而其所采摘的绿嫩顶芽,一折仅两叶,如此耗时耗力的采摘标准,严格可知,但如此严苛究竟是为何?
王夫之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他随口吟到:
一枪纔展二旗斜,万簇绿沈间五花。
随即,王夫之惊讶发现,劳作在深山茶场的采茶女,也纷纷效仿起满人妇女的装扮,并以穿戴满人蛮鞋为荣。
清朝立国,至此不过十载,满人风俗却已在华夏各地全面蔓延。就连地处湘中大山深处的南岳茶场,也都受到始料不及的影响。王夫之惊讶发现,在“石姜叶笠子配青蓑衣”之下,这群劳作在南岳深山茶场的采茶女,也纷纷效仿起满人妇女,足下蹬着的,竟是满人蛮鞋。亡国感伤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由得叹道:
莫道风尘飞不到,鞠尖队队满洲靴”。
在与采茶女所开启的问答模式中,王夫之的知识一直在暴涨,对南岳茶有了较深刻的认识,他把这些常识性的茶道知识溶于诗歌,于是有了如下一首真正的茶歌:
琼尖新炕鳯毛毸,玉版兼蒸龙子胎。
新化客迟六峝远,明朝相趂出城来。
“琼尖”也好,“玉版”也好,王夫之在诗歌里把烟霞云雾新茶的色泽形态,作了高大上的描述。抓一把在手,仔细翻看,微观景象更是迷人,叶片上,绒细如“鳯毛毸”;饱满似“龙子胎”。
“琼尖新炕”或“玉版兼蒸”的描述表明,为优美采茶曲所吸引的王夫之,不满足于对“带雨掠云”“姜笠子配青蓑”唯美画面的欣赏;亦不满足于对赏心悦耳之采茶曲的词曲采撷,他跟着采茶女脚步,走进了茶叶加工场。
茶圣陆羽《茶经》:“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云雾茶农将采来的新鲜茶叶,经蒸青或轻“捞青”软化后揉捻;又因烟霞之地湿气太大,而使用烧炕烘焙燥茶。
这样的新茶,怎不人见人爱?所以茶商马队纷至沓来。莫非茶马古道的起点不仅在云、贵、川?前来南岳的茶商,近则新化,远至六峒,六峒者,西南边远之夷。(宋代以后羁縻州辖属的行政单位。大者称州,小者称县,又小者称峒。)
茶丰景美,人欢人乐。但这背后的故事,却让人心酸不已。所谓“小筑”,并非文人墨客山居之时的精美草庐,而是茶场工生活起居的圆顶陋屋,这种风貌类型的草屋,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团瓢”。元代马致远《任风子》第四折里说:“编四围竹寨篱,盖一座草团瓢。” 清代龚贤在《画诀》里说:“空者为亭,实者为团瓢。”茶工辛勤劳作的结果,连自家孩子都养不活。
也许是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团瓢”里,蓦然一支骨瘦如柴的小手向外伸出来,向他乞食不断。
更可怕的是,他后来得知,无可奈何,百无一计的茶工,曾听从相邻僧人之劝,将唯一的半畦(古五十亩为一畦)茶园,典当给了监寺;如今,自己一年所盼的茶叶收入,又作了嫁衣裳,被官府一一收走,留下的,一些茶叶碎末而已。王夫之愤怒地写到:
小筑团瓢乞食频,邻僧劝典半畦春。
偿他监寺幇官买,剰取筛余几两尘。
忍不住好奇心的王夫之,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茶农的另类小筑“团瓢”之中,看到的一幅让人久久难以忘怀的景象:两张陋床,丁字排放,有一只床脚高出平面,烟霞之中,坐此床上似凌空驾雾,让人想起传说中的怪兽“商羊”,在一足起舞,起舞,把晴好的天气舞出阵阵小雨;脚底下则是无数百足之虫,因他的到来,忙乱地四下奔走。王夫之拿出干粮分发给饿极了的小孩,想起了半山亭果圃边的那颗大树,还有那树上那嗷嗷待哺的乳雀,乳雀很快会因老天开霁而茁壮成长,这些孩子怎么办?王夫之不无悲怆地写到:
丁字床平一足雄,踏云稳坐似凌空。
商羊能舞晴天雨,底用劳劳百脚虫。
逃出茶工的团瓢,远处僧尼单调的诵经之声,随着主持敲击木鱼的节奏减弱,暂时性放松;王夫之俯身清除裤脚上的锯齿草,这种草,在园田里无所不在,甚至,包围了团瓢;夜幕下,碧色更浓。监寺雇请的女工,正鱼贯入场,送来一筐筐上品茶芽,为保品质,须连夜赶工。采摘回来茶叶,需有蒸、炒、揉、烘等一系列工序,王夫之称之为“揉香挼翠”。
僧院里的乌鸦,啼鸣声不断,道行高深的方丈,也奈何不了困倦,敲响了晚钟。很快就是三更了,疲惫的茶工,你何时才能安歇?这真是:
淸梵木鱼暂放松,园园锯齿绿阴浓。
揉香挼翠三更后,刚打乌啼半夜钟。
团瓢断断不是借宿之地,那就寻一方寺院。佛灯之下,王夫之利用与采茶女及茶工交谈时所 涨的知识,为自己创作的《南岳赋》准备了很好一段素材,他写道:
晚茗早荈,屑雲蔭日,
紫筍綠槍,鹿茸荷蔤。
迺令又新品泉,鴻漸浣盞,
吹松風,淪海眼,
祛孝先之便便,罷伯倫之荷鏟,
視天池之與顧渚,亦可登洙泗之狂簡也。”
所谓“晩茗”,相对于“早荈”而言。“茗”字的本意,为树之嫩芽,后被用作取茶树嫩叶所制茶品的专用名词;荈chuǎn,指茶树停止生芽之后所采摘的生茶叶。那么,“晩茗”有别于明前茶,是赶在茶树不再发芽前,抢时间采摘的“芽茶”。
寺僧起得早,更有早行人。王夫之被一阵阵骡马队伍发出的喧嚣之声吵醒。他知道,山外,田园里禾苗开始疯长,很快会盖过韭菜的长度;山里,新一轮茶叶的采摘制作又开始,茶叶的飘香,取代了浓郁的马兰花香。
为赶季节,官府从山下调集大队人马上山,帮收收晩茗,好似一支大军,场面非常壮观,但王夫之知道,从团瓢里伸出的廋弱的小手,不会因之粗壮起来。王夫之心有不甘地写到:
山下秧争韭叶长,山中茶宝马兰香。
逐队上山收晩茗,柰他布谷为人忙。
一个可爱的小沙弥,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说斋饭已经准备好。急促而单调木鱼声响起,王夫之循声而去,那个必定是初入佛门的小和尚,正在学唱皈依歌,大概就只有七八岁吧。王夫之忍不住笑了,不是因为沙弥年幼,而是他正心猿意马地侧耳倾听,显然在采茶歌女的歌声中,分辨出幼嫩的童声,采茶女中少小“姨姨”,让小沙弥分了神。是啊,寺内单调的诵经声,以及催人入眠木鱼敲击,哪有红墙之外的世界精彩?
值此春暖花开时节,墙外漂浮而来的优美茶歌,令小沙弥如醉如痴,他的心,早已飞到云雾缭绕的茶园,融入了茶欢人乐的笑语声中,采茶的那一位“姨姨”,或是引起了小沙弥太多的幻想,或者本就两小无猜?而在山坡上,山民家放养的鸡群,不时地冲向后山,去追逐那美丽活泼的山雉。这是一幅极富童趣的画面,小沙弥如果没有出家,追逐山雉的,应该不是家鸡。于是小和尚念经,干脆就有口无心,当然会有板眼不正,错字漏字,少不了额头又一次鼓包。王夫之忍俊不禁,吟到:
沙弥新学唱皈依,板眼初淸错字稀。
贪听姨姨采茶曲,家鸡又逐野鳬飞。
王夫之的盘缠干粮耗尽了,该下山了,背起装满自采药材的背篓,满腹心思地走下山去。莫道风尘飞不到,鞠尖队队满洲靴”的诗句,时刻在他脑际萦绕,他知道,夷夏大防,是今后摆在华夏学子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这是民族复兴之梦的前提。此话不提。
于是,中华文学宝库里,有了十首明白晓畅,但意义深远的诗歌集《南岳采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