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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原文:
民食腥膻鸟兽同,那知土谷利无穷。
后人只祀勾龙弃,谁念艰难起帝功。
浅读:
王十朋此诗赞美神农带领人类耕耘土地、播种谷物,彻底告别了与鸟兽一样吃腥臭之物的历史;感叹后人只知道祭祀社神勾龙和稷神弃,又有谁记得神农艰难开创的起始之功?
在远古时代,人类生存条件极其恶劣。原始人或采集果实,或渔猎为生,幸则与鸟兽争食,不幸则为鸟兽之食。食物简单、粗糙而且来源很不稳定,生命和种群时刻处于存亡绝续的危险关头。在直立行走数百万年后,人类才学会使用火、制造石器和栽培植物,此后进化得以提速,文明得以形成。这三件现在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对于原始人的意义,绝对不亚于工业革命之于近现代社会。这其中,栽培植物尤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使人类从食物的采集者升级为食物的生产者。菲薄但相对稳定的收获,为生命的延续、人口的增长、定居生活的出现和文明的形成提供了基本而坚实的保障。
那么,谁是这场伟大农业革命的最初引领者?这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
王十朋这首诗就提到了中国古代传说中的3位“农神”:神农、勾龙和弃。传说神农即炎帝,“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还曾“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为农神兼药神;勾龙即句龙,是水神共工的儿子,为社神,别称“后土”(与“皇天”对应);弃即后稷,其母姜嫄踩“大人”(后来得知是天帝)脚趾印生之,以其生或其貌不祥屡屡弃之,但弃置陋巷则得牛羊养育,弃置林中则得樵夫搭救,弃置寒冰则得鸟翼覆盖,遂复收养,长成后善播谷物,为尧舜时农相、周族始祖、稷神。王十朋认为神农是农业的拓荒者,地位高于勾龙和弃。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王十朋致敬拓荒者值得尊重,但神农的身份却是存疑的。
历史学家顾颉刚曾经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一说,包括三层意思: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第三,由于缺乏史料,我们“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
照此说,证之史料,神农的传说最早见于战国时期的《周易·系辞》,勾龙的传说载于春秋末期的《左传》,后稷则是《诗经·大雅·生民》的主角。历史的真相很可能与王十朋所知的谱系相反:最初是西周的先民追念他们的始祖后稷在播种谷物方面的贡献,春秋时期人们又强调水(共工)土(勾龙)的重要性,至战国时期才出现统领农业的“神农”。而无论神农、勾龙还是后稷,未必实有其人,可能都只是一个“符号”,象征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中华先农。闻一多和丁山则推测共工即鲧,勾龙实为禹,也可以认为是夏族的图腾龙。
对于今天的吃瓜群众来说,神农、勾龙和后稷的本体究竟是什么、谁先谁后,很难弄得清楚,其实也未必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所代表的意涵,如农业、土地、谷物、拓荒,对于中华文明发展的意义。
中华古代文明是以农业为基础的文明。华夏族和以它为主体形成的汉族之所以能成为中华民族的核心,关键在于其经济发展水平远远超越了游牧民族和其他农业族群。虽然历史上游牧民族多次战胜甚至征服汉族,但正如恩格斯所说:“在长期的征服中,比较野蛮的征服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得不适应征服后存在的比较高的经济情况,他们为被征服者所同化,而且大部分甚至不得不采用被征服者的语言。”鲜卑、契丹、羌、女真、蒙古、满洲这些少数民族,不仅以(北)魏、辽、夏、金、元、清这些汉字为名建立政权,而且都在经济、政治和文化方面推行不同程度的汉化,推动游牧文明融入乃至转型为农耕文明。而从世界范围看,中国古代农业文明的相对发达,促进了丝绸之路的开通,保证了“直到15世纪以前,中国的科学技术在世界上保持了千年的领先地位。”
但以农为本并不意味着要抑制工商业的发展,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揭示了农工商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黄宗羲更是明确提出农工商皆本的主张。遗憾的是,这样的明白人在中国历史上实在太少。自商鞅变法讫晚清,统治者推行了2000多年的重农抑商政策。其结果,不仅阻碍了工商业的发展。而且也延误了农业本身的发展,晚清的农业形态,依然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铁犁牛耕。虽然鸦片战争前中国的GDP飙升至世界总量的20%-30%,但代表古代农业文明的清王朝,还是在此后一败再败给近代工业文明的“弄潮儿”欧美强国,甚至是长期被中国士大夫鄙视的“倭夷”日本。
失败的后果是如此惨痛,而工业文明又是那么步伐迅捷、成果炫酷,以至于近代历史上以郑观应、张謇为代表的仁人志士一再发出“商战”或“实业救国”的呼吁,以至于1958年的中国急不可待地发出了“钢铁元帅升帐”的呐喊。对工业文明的追赶无疑是必要和急需的,但它决不能以削弱农业的基础地位为代价,否则必然遭到严厉的惩罚。196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明显减少,造成大浩劫的直接原因,便是农业的全面崩溃。在21世纪的今天,要保证十几亿人的食品安全,要提升十几亿人的生活品质,要延续和发展中华文明,我们依然需要重视农业,依然需要敬畏土地,依然需要袁隆平这样的“现代神农”开发更多更好的谷物,依然需要继承和发扬“神农”“后稷”身上的奉献情怀、求实品质、开拓精神和创新能力。